舞台。绝对的黑暗。
如同宇宙诞生前的死寂,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神经末梢。数万双眼睛在黑暗的观众席中屏息,无形的期待与压力凝聚成实质的寒流。空气里弥漫着电子设备预热产生的微弱臭氧味,以及一种被压缩到极致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林溯站在舞台中央,那片象征着“审判”的定位点上。巨大的生锈链条囚笼框架如同巨兽的骸骨,隐没在绝对的黑暗中,散发着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他怀中抱着那把老Telecaster,琴身温润的木料触感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锚点。右手的伤口在强力止痛针和厚厚绷带下蛰伏着,每一次细微的心跳都牵扯出深埋的、闷钝的痛楚,像地底深处涌动的岩浆。
他闭着眼。额前的碎发被冷汗微微浸湿。掌心深处,那把老琴沉郁而坚定的搏动感,透过绷带,微弱却清晰地传来。一下,又一下。像战鼓,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他试图将自己想象成一块石头,一块被投入深渊的石头,唯有下坠,唯有砸碎。
黑暗中,他的意识却不受控制地回溯。
调音台前陆宸冷酷关闭美化插件的指令。
会议室里陆宸点出的那段“仰头”的波形。
彩排时撕裂伤口、鲜血浸透琴弦的剧痛与疯狂。
医疗室里陆宸无声的唇形……
那无声的唇形,如同烙印,刻在记忆最深处。
“砸穿它。”
冰冷,决绝,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信任。
嗡……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金属疲劳到极限的呻吟,从舞台西周隐藏的音箱中渗出。不是旋律,是纯粹的、令人牙酸的噪音,带着锈蚀和死亡的气息。
来了!
林溯猛地睁开眼!
瞳孔在绝对的黑暗中瞬间收缩!那不是恐惧,而是如同猎豹锁定猎物般的、凝聚到极致的专注!
铮——!!!
没有丝毫预兆!林溯那只包裹着厚厚绷带的右手,带着一种凝聚了所有意志、对抗剧痛和黑暗的爆发力,狠狠砸下!左手同步爆发出撕裂般的扫弦!
一道极其爆裂、干涩、充满毛刺和原始破坏力的强力和弦噪音,如同被压抑到极限的火山轰然喷发!瞬间撕裂了舞台的死寂!声音干瘪、粗粝、毫无修饰,带着绷带摩擦琴弦的沙哑质感,如同巨石裹挟着滚烫的岩浆,狠狠砸在生锈的铁砧上!
就在吉他噪音炸响的同一毫秒!
轰——!!!
舞台上方,那根最粗壮、锈迹斑驳的“主链条”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机械轰鸣和金属摩擦的嘎吱声,如同地狱巨蟒般猛然垂降!沉重的阴影裹挟着死亡的压迫感,在离林溯头顶不足半米的极限高度轰然悬停!细碎的锈渣如同血雨般簌簌落下!
唰!唰!唰!
数道冰冷刺眼、如同探照灯般的白色数控追光,带着撕裂空气般的尖啸,从不同角度凶狠地切割下来!光柱精准地打在悬停的巨链和林溯身上,将他钉死在强光与巨大阴影构成的十字架上!狰狞扭曲的影子疯狂舞动!
咚!嚓!嘎吱!
阿哲精心调制的“刑具音效”同步爆发!模拟骨裂的闷响、鞭子破空的尖啸、锁链绷紧的呻吟!如同无形的刑具,配合着刺眼的光柱和悬停的巨链,对感官进行着狂暴的蹂躏!
视觉、听觉、心理的三重极限压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林溯吞没!
剧痛!从绷带下的伤口猛烈地反扑!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皮肉里搅动!林溯的身体在强光下剧烈地一晃!眼前瞬间被生理性的黑雾笼罩!汗水如同开闸般从额头、鬓角疯狂涌出!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嘶吼,被巨大的吉他噪音淹没!他死死咬住牙关,下唇瞬间被咬破,鲜血混着汗水流下,在下颌拉出一道刺目的红线!他借着扫弦的惯性,用肩膀死死顶住琴身,如同扎根的磐石,硬生生扛住了这第一波毁灭性的冲击!
绷带下的右手,在剧痛的痉挛中,凭借着被无数次痛苦淬炼出的本能和掌心传来的搏动感,在疯狂扫弦的轰鸣里,极其艰难却又无比精准地变换着指法!每一次按弦,每一次移动,都像在用断骨在刀刃上行走!但他没有停!琴弦的震动透过绷带,将撕裂般的痛苦和狂暴的音符一同泵入他的血液!
舞台下方,巨大的音控台如同战舰的指挥中枢。
阿哲戴着耳机,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面前跳动的分轨波形和频谱分析仪,手指在推子和触控屏上闪电般操作,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动态……保持动态……毛刺保留……底噪……妈的,这原始力量……”他完全沉浸在这场声音的核爆中。
艾米站在音控台角落,脸色苍白,双手紧握。她看着主屏幕上被强光和阴影切割的林溯,看着他下颌那道刺目的血线,看着他绷带下那只每一次按弦都带来身体微颤的右手,心脏被揪紧了。这太疯狂了!这根本不是表演,是自毁!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音控台最高处的那个身影。
陆宸。
他独自站在最高处,如同孤悬的灯塔。没有看任何屏幕,没有戴耳机。他的目光穿透了炫目的灯光和狂暴的音浪,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牢牢锁定在舞台中央那个在毁灭风暴中摇摇欲坠、却又死死钉在原地的身影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担忧,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深潭般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在他冰冷的计算之中。他的右手,随意地搭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食指的指尖,以一种极其微弱、却稳定到可怕的频率,轻轻敲击着栏杆光滑的表面。
嗒。嗒。嗒。
那细微的敲击声,淹没在舞台巨大的声浪里,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节拍器功能,穿透空间,与林溯绷带下每一次按弦带来的剧痛、每一次呼吸的颤抖、以及那把老琴沉郁的搏动,形成了一种玄妙的共振。
舞台上。
林溯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剧痛、强光、噪音、巨大的心理压迫……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勒紧他的喉咙,绞碎他的意志!汗水流进眼睛,带来辛辣的刺痛。眼前的光影开始扭曲、晃动。
就在这时!
掌心深处,那沉郁的搏动感猛地变得清晰、强烈!
嗡……
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骤然点亮!与陆宸指尖那无声却稳定的敲击频率,猝然重合!
落点!
林溯布满血丝、视线模糊的眼睛,猛地聚焦!透过汗水与强光的眩晕,他死死盯住了头顶上方那根悬停巨链上,被一束追光精准锁定的位置——锈迹最深、结构最粗壮、在彩排时被他鲜血染红过的连接处!那是他的目标!那是他要砸穿的象征!
一股混杂着剧痛、愤怒、以及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不顾一切的力量,如同岩浆般从脚底首冲头顶!瞬间冲垮了所有眩晕和动摇!
“嗬——!”一声短促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吸气声!
林溯那只被绷带包裹、如同烧红烙铁的右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不再仅仅依靠本能,而是凝聚了所有意志和那搏动感的指引,狠狠朝着指板上一个扭曲却极具爆发力的捶弦位置砸去!同时,完好的左手,带着同归于尽般的决绝,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琴弦!
铮——锵——!!!!
一声比之前更加爆裂、更加失真、带着强烈金属撞击和骨裂般脆响的噪音,如同被强行折断的脊梁,轰然炸裂!瞬间盖过了所有刑具音效!
就在这毁灭性的噪音达到顶点的瞬间!
林溯的右手食指,在剧痛的痉挛和搏动感的牵引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捶弦的轰鸣中,极其短暂、却无比用力地——向上推了一个半音!
嗡——嗤——!!!
一个极其尖锐、短促、带着强烈金属摩擦感和撕裂感的推弦颤音,如同濒死巨兽用尽最后生命发出的不屈尖啸,又像锈死的巨锁被暴力强行撬开一丝缝隙的刺耳悲鸣,猝然从那片狂暴的噪音洪流中穿刺而出!精准地刺入8KHz的高频领域!
这个声音!
“挣断脉冲”!
“就是现在!!”阿哲在音控台前如同被电流击中,嘶声尖叫!手指疯狂拍下一个早己预设好的触发键!
轰——!!!
舞台后方,几束凝聚到极致的、如同液态白金般刺眼灼热的白色光柱,带着撕裂一切的恐怖气势,如同审判之神的巨矛,不再是切割,而是带着毁灭性的动能,狠狠地、精准无比地轰击在林溯头顶那根悬停巨链被追光锁定的、锈迹斑斑的连接处!
咔啦啦——!!!!
巨大的、令人心悸的金属断裂声从隐藏的音箱中同步爆发!同时,那根粗壮的“主链条”在刺眼的光矛轰击下,从被锁定的连接处,猛地爆发出如同熔岩喷发般的暗红色光芒!光芒如同活物般瞬间沿着链条的锈蚀纹路蔓延!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那根象征着绝对束缚的巨链,在刺目的红光和震耳欲聋的断裂音效中,轰然从中断裂!
断裂的“链条”并未坠落,而是被预设的机械装置猛地向上抽回!断裂处爆发的红光如同喷涌的鲜血,在黑暗中留下短暂而震撼的残影!
光!劈开了锁链!
就在巨链断裂、红光爆发的同一刹那!
林溯绷带下的右手再也承受不住这超越极限的爆发!剧痛如同海啸般彻底淹没了他!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扑倒!
嗡……
怀中的老Telecaster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
但他那只染血的、包裹着绷带的右手,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依旧死死地按在琴弦上。绷带缝隙里,新鲜的、温热的液体,再次缓慢地渗出,浸润着冰冷的钢弦,与之前那道暗红的血痕,重叠在一起。
舞台灯光瞬间全灭!
如同开场时的绝对黑暗,再次降临!
死寂!
比开场时更加沉重、更加震撼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空间!
数万人的呼吸声仿佛都消失了。
只有那断裂巨链处残留的暗红光影,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渐渐冷却的熔岩,无声地宣告着刚才那场毁灭与新生的风暴。
后台通道口。
陆宸指尖那稳定敲击的节奏,在红光爆发、林溯倒下的瞬间,骤然停止。
他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舞台中央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渐渐冷却的、如同伤疤般的暗红光影。
他搭在栏杆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指关节,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