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同学!请立刻上台!” 陈处长带着薄怒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皮鞭抽打在死寂的空气里,通过话筒的扩音,嗡嗡地震颤着礼堂的每一根横梁。那声音里没有半分对学生的体谅,只有程序被打断的恼火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上千道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死死钉在祁同伟身上。好奇、疑惑、不耐烦,还有前排某些人眼中毫不掩饰的看戏意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在靠墙的那个位置上。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前排,苏晚晴微微侧回的脸庞上,那抹温婉的笑意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变得极其浅淡,如同画在精致的瓷器上。她的目光平静地越过众人,落在祁同伟身上,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淡漠。那眼神像在看一件物品,一件即将被贴上标签、发配远方的物品,一件她父亲弹指间就能决定其命运的……物品。那眼神,与前世那个雨夜前,她站在办公室窗前,俯视着楼下跪在泥泞中的他时,如出一辙!高高在上,视若无睹!
就是这眼神!
前世冰冷的雨点,混合着绝望的泥浆,狠狠砸在祁同伟记忆的深处。那个跪倒在权力阴影下,任由尊严被彻底碾碎的自己,如同最狰狞的鬼影,瞬间冲破时光的阻隔,与眼前苏晚晴那淡漠的视线重合!
“蠢货不死,我睡不安稳!”
龙城那一声冰冷彻骨的诅咒,如同惊雷般再次在他灵魂深处炸响!孤鹰岭呼啸的山风裹挟着血腥味,仿佛又一次穿透了礼堂厚重的墙壁,灌入他的耳中,带着死亡的气息,也带着一种彻底的、令人战栗的清醒!
还要跪吗?
还要像条摇尾乞怜的狗,爬过去,用一生的屈辱和灵魂的扭曲,去换取那一点点带着施舍和嘲弄的残羹冷炙吗?然后再用二十年,把自己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唾弃的怪物,最终在权力的顶峰,被像垃圾一样无情地抛弃,在荒山野岭饮弹自尽?
不!
一股足以焚毁一切理智的火焰,混合着前世积攒的所有屈辱、不甘、仇恨以及对死亡的极致恐惧,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在他年轻的胸腔里爆发!那火焰烧尽了一切犹豫,一切权衡,只剩下最原始、最决绝的毁灭与新生!
“哐当——!”
一声刺耳到令人牙酸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悍然撕裂了礼堂粘稠的死寂!
祁同伟猛地站起!动作狂暴而决绝,带倒了身后的硬木折叠椅。椅子砸在猩红的地毯上,发出沉闷而惊心的回响。他像一柄骤然出鞘、饱饮了千年寒气的利剑,挺首了脊梁,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后的、冰冷刺骨的火焰。
全场,上千人,瞬间陷入了一种真空般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陈处长脸上的公式化表情彻底碎裂,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微张,惊愕地看着那个如同炮弹般撞开人群、大步流星走向主席台的身影。前排的领导席位上,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那位头发花白、气度沉稳的苏伯年,金丝眼镜后的瞳孔猛地一缩,握着茶杯的手指瞬间收紧。苏晚晴脸上那层温婉的面具终于彻底剥落,漂亮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错愕,随即迅速转化为一种被冒犯的冰冷,如同淬了毒的银针,死死钉在祁同伟身上。
祁同伟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条通往主席台的红地毯,以及红地毯尽头,那张盖着鲜红印章、象征着权力倾轧的薄纸。他的脚步沉重而迅疾,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却发出如同战鼓擂动的闷响,每一步都踏碎着过去的枷锁。
他几步就跨上了台阶,无视了旁边礼仪学生伸出的手,无视了陈处长那因惊愕而僵在半空、正递向他的派遣通知单。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话筒忠诚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声响的放大下,祁同伟伸出了手。
那只年轻、骨节分明、蕴藏着无穷力量的手,快如闪电,带着孤鹰岭上最后扣动扳机般的、一往无前的决绝,没有去接那张纸。
而是——
一把攥住了它!
五指收紧,将那薄薄的、承载着巨大不公的纸片,死死攥在手心!
“刺啦——!!!”
一声无比清晰、无比刺耳、如同布帛被生生撕裂的巨响,通过主席台上那只功率强大的话筒,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暴烈,如此地……亵渎!它粗暴地撕碎了毕业典礼庄严肃穆的仪式感,撕碎了权力分配不容置疑的权威!
整个礼堂,上千颗心脏,仿佛在这一刻被这刺耳的撕裂声狠狠揪住!
陈处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惨白和难以置信的茫然。他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像一截枯死的树枝。
祁同伟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的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双手抓住那己经被撕成两半的纸片,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狠狠撕扯!
“刺啦!刺啦!刺啦——!!”
脆弱的纸张在他手中发出绝望的哀鸣,被狂暴地撕成西片、八片、无数片细碎的纸屑!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心头,也砸碎了某些人精心布置的命运罗网!
他高高扬起手臂,如同在进行一场沉默而悲壮的祭奠,猛地向上一抛!
白色的纸屑,如同祭奠亡灵的冥钱,又如同寒冬腊月里最冰冷的雪片,纷纷扬扬,在主席台上方刺眼的聚光灯下,无声地飘洒开来。它们旋转着,飞舞着,有几片,甚至带着某种讽刺的眷恋,轻飘飘地落在了陈处长油光锃亮、此刻却显得异常滑稽的脑门上,落在了他僵硬的、代表着某种秩序的肩章上。
祁同伟站在飘落的纸屑中央,宽大的学士服袖口下,年轻的手背上青筋微微贲起。胸膛剧烈起伏,额角似乎有青筋在跳动,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冰冷地扫过台下每一张震惊、错愕、甚至恐惧的脸。最后,那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死死地定格在苏晚晴那双终于失去了所有平静、只剩下惊疑不定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的瞳孔深处。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时间都仿佛凝固了。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祁同伟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透过话筒,穿透死寂的空气,清晰地传到前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入所有人的耳膜:
“我,祁同伟,志愿申请——”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那纷扬落下的纸屑,扫过陈处长惨白的脸,最后再次迎上苏晚晴惊疑不定的眼神,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调入岩台市缉毒支队!”
“缉毒支队”西个字,如同重锤落地,在死寂的礼堂里砸出巨大的回响!
短暂的、几乎令人心脏停跳的寂静后——
“轰——!”
整个礼堂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炸开了锅!哗然之声冲天而起!惊呼、议论、难以置信的尖叫、椅子被带倒的声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
“他疯了?!”
“岩台缉毒?那是人待的地方吗?”
“他居然撕了派遣单?!他怎么敢!”
“缉毒支队…那是送死啊!”
前排的领导席更是乱成一团。苏伯年脸色铁青,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握着茶杯的手背青筋暴起。苏晚晴的脸色彻底失去了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看向祁同伟的眼神,第一次充满了真正的不解和一种事情彻底失控的惊惶。陈处长更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头上顶着几片纸屑,像个滑稽的小丑,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祁同伟对身后掀起的滔天巨浪充耳不闻。他猛地转身,宽大的学士服下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决绝的弧线,带起几片尚未落地的纸屑。
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包括那脸色铁青的苏伯年,包括那失魂落魄的苏晚晴。他踏着满地狼藉的、象征着旧命运的白纸碎片,在所有人石化般的、混杂着震惊、不解、恐惧、甚至一丝隐秘敬佩的目光注视中,如同一位刚刚斩断所有枷锁的斗士,大步流星地走下主席台。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无比。穿过混乱拥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的礼堂过道,走向那扇敞开的、通往未知命运的大门。
门外,六月的阳光正炽烈如火,汹涌而入,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极长,投射在身后礼堂那猩红的地毯上。那身影沉默、孤独、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一往无前的决绝,像一道用生命刻下的、永不磨灭的烙印。
岩台市缉毒支队。那是比红山乡更偏远、更艰苦、更危险的地方,是真正用鲜血和生命书写忠诚的炼狱战场,是十死无生的埋骨之地。
但这一次,他祁同伟,要自己选路。
一条或许布满荆棘、通向黑暗,却只属于他自己的——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