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鹰回响
粘稠的鲜血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子弹穿透颅骨的剧痛,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搅动脑髓,瞬间撕裂了他最后残存的意识。孤鹰岭凛冽如刀的山风卷过他渐渐冰冷的身躯,仿佛要将他那扭曲膨胀了一生的野心与无尽的不甘,连同灵魂一起吹散在这荒凉的山崖之上。耳边最后炸响的,并非山风的呜咽,而是那个曾向他许诺过通天之路、来自龙城最高处的冰冷诅咒,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死死钉入他濒死的神经:
“蠢货不死,我睡不安稳!”
黑暗。无边无际、沉重粘滞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意识沉入冰冷的死寂深渊。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那诅咒的回响,如同跗骨之蛆,在虚无中一遍遍重复,嘲笑着他这一生的荒诞与失败。权柄、美人、金钱堆砌的金色囚笼轰然碎裂,只余下这蚀骨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悔恨。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下一秒,毫无预兆地,刺目的阳光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穿透了他的眼皮。紧接着,震耳欲聋的、如同海啸般的掌声,毫无缓冲地轰然灌入他的耳膜,将他从死亡的深渊猛地拽了出来!
“汉南大学法律系1993届毕业生典礼,现在开始!”
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洪亮、熟悉,又带着一丝被岁月模糊了的陌生感。
祁同伟猛地睁开双眼。
强烈的眩晕感和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眼前发黑,金星乱冒。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几乎要从那硬邦邦的折叠椅上栽倒下去。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面前的椅背,粗糙的木刺感扎进掌心,带来一种尖锐的、活生生的刺痛。
眩晕稍退,视野才艰难地聚焦。
眼前是汉南大学大礼堂那庄严肃穆的主席台。猩红的天鹅绒帷幕沉甸甸地垂挂着,上面悬挂着巨大的横幅:“热烈欢送1993届毕业生奔赴祖国建设第一线!” 台上坐着笑容可掬、胸前别着大红花的校领导们,一派祥和喜庆。
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纯粹的、未被世事浸染的憧憬与激动,一双双眼睛明亮得如同夏夜的星辰。空气里弥漫着青春蓬勃的汗味、廉价香水混合着劣质发胶的气息,还有书本纸张特有的、略带霉味的墨香。一种久违的、属于象牙塔的喧嚣和热浪,裹挟着他,如此陌生,又如此……鲜活。
他还活着?
不,不仅仅是活着。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身上套着的,是一件崭新的藏蓝色学士服,布料挺括,却明显不合身,肩膀处空落落的,袖口长得几乎盖过了半个手背。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手腕露了出来,皮肤紧致,骨节分明,蕴藏着年轻生命特有的力量感。没有老年斑,没有常年握枪留下的厚厚茧子,更没有那挥之不去的、象征着权力倾轧与无尽应酬的沉重烟味和酒气。
心脏在年轻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种近乎荒谬的狂喜。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中轰鸣,几乎盖过了台上领导冗长的开场致辞。额角仿佛还残留着子弹撕裂皮肉的幻痛,口腔里似乎还有那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孤鹰岭彻骨的寒风,龙城那一声冰冷彻骨的诅咒——“蠢货不死,我睡不安稳!”——如同最清晰的烙印,烫在他刚刚复苏的灵魂深处,灼烧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他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决定了他前半生命运、充满屈辱与不甘的起点——1993年汉南大学的毕业典礼!
台上的发言似乎接近尾声,学生处那位以古板严厉著称的陈处长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份名单,开始宣读毕业分配去向。声音透过扩音器,带着一种决定他人命运的权力感,回荡在礼堂上空。
“法律系三班,祁同伟同学!”
这个名字被念出的瞬间,祁同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分配去向——”陈处长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台下某个方向,语气平稳无波,却像重锤砸在祁同伟的心上,“汉南省,青州市,红山乡司法所,司法助理员。”
“红山乡司法所…司法助理员…”
这八个字,像八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穿了他刚刚因重生而沸腾的血液,瞬间将滚烫的血液冻结成冰!
前世,正是这纸轻飘飘的派遣单,如同一道盖着鲜红印章的流放令,将他这个曾经的优等生、学生会主席、天之骄子,像扫除垃圾一样,无情地扫到了全省最偏远、最贫瘠的山沟里!那记忆瞬间汹涌而至,清晰得令人窒息:泥泞不堪、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的盘山路;漏风漏雨、散发着霉味的破败土坯房;乡民们麻木而带着审视、怀疑的眼神;还有那足以将人骨头缝都冻透的、漫长无望的寒冷……所有被刻意遗忘的屈辱、绝望和不甘,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祁同伟的目光,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属于前世公安厅长的凌厉与冰冷,如同两道探照灯般,穿透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扫过前排的特殊就座区。他的视线,最终死死钉在了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身上。
苏晚晴。
她正微微侧着头,和旁边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气度沉稳的老者低声说着什么。老者微微颔首,神态间带着长辈的温和与上位者的从容。苏晚晴唇角弯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婉含蓄的笑意,如同春日初绽的梨花,纯净美好。
那笑容,祁同伟太熟悉了!熟悉到刻骨铭心!
前世,他就是在这样看似无害、温婉动人的笑容里,一步步踏入了精心编织的权力陷阱!他跪倒在那个雨夜,用尊严和灵魂换取了向上攀爬的阶梯,最终却落得孤鹰岭饮弹、被无情抛弃的下场!这个笑容,就是包裹着毒药的蜜糖,是引诱飞蛾扑火的烛光!
是她!是她那位手握重权、此刻就坐在她身旁的父亲——苏伯年!仅仅因为他祁同伟拒绝了苏晚晴这位高门贵女的“垂青”,仅仅因为他不肯低下自己那颗骄傲的头颅去接受那份施舍般的、带着施虐的“恩宠”,苏家就用这样一份派遣单,将他彻底打入了尘埃!用最冠冕堂皇的“组织分配”,完成了最卑劣、最阴险的私人报复!
一股灼热的、混杂着滔天恨意与彻骨寒意的气流,猛地从祁同伟的胸腔里炸开!前世饮弹的绝望,今生重蹈覆辙的恐惧,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冰冷的杀意和几乎要焚烧理智的怒火在眼底疯狂交织。
“祁同伟同学?请上台领取派遣通知单!”陈处长提高了音量,语气里带着明显被打断的不悦和一丝不耐烦。
整个礼堂安静下来,上千道目光如同探照灯,“唰”地一下聚焦在这个突然“发呆”、迟迟没有反应的优等生身上。好奇、疑惑、等待、甚至一丝看热闹的戏谑……种种情绪交织成无形的压力场。
苏晚晴也停止了交谈,微微抬起了光洁的下巴,那双漂亮得如同秋水的眼睛,平静无波地望了过来。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视他如尘埃的淡漠,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即将被丢弃的物品。
就是这目光!前世就是这如同俯视蝼蚁般、视他如无物的目光,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彻底碾得粉碎!成为他堕入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
祁同伟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孤鹰岭凛冽刺骨的山风,似乎再次穿透时空,猛烈地灌入他的肺腑,带着死亡的气息,却也带来了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清醒。
前世的祁同伟,在那个暴雨倾盆、电闪雷鸣的夜晚,跪倒在了权力的阴影之下,从此灵魂扭曲,踏上了万劫不复的不归路。最终,在权力的顶峰被无情抛弃,像条死狗一样倒在荒山之上。
今生呢?
还要像条狗一样爬过去,摇尾乞怜,乞求那一点点带着施虐意味的施舍吗?然后,再用二十年,把自己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唾弃的怪物,最终在冰冷的枪口下结束这肮脏而可笑的一生?
不!
绝不!
那股在胸腔里冲撞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灼热气流,在这一刻骤然找到了唯一的、狂暴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