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的浴袍裹在身上,带着洗涤剂洁净的微香,却驱不散邵洢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出客房,冰冷的实木地板透过脚心,让她微微瑟缩。二楼走廊一片漆黑,死寂得如同真空。楼下客厅方向,只有一隅昏黄的光晕,像黑暗海洋中孤独的灯塔。
她扶着光滑冰冷的楼梯扶手,一步步走下去。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幽灵。客厅巨大的空间在微弱光线下更显空旷,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模糊的光影。吧台空无一人。她的目光在昏暗中搜寻,最终定格在落地窗旁那张深陷的单人沙发上。
喻怀安蜷缩在那里,像一只受伤后本能寻找庇护的小兽。身体深陷在宽大的沙发里,几乎被阴影完全吞没。只有搭在沙发扶手上的一截手腕露在昏黄的光晕里,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额前和颈侧,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薄唇。她似乎睡得很沉,又或者只是陷入了一种深度的、抵御痛苦的假寐,连呼吸都轻浅得几不可闻。
旁边的矮几上,放着那个熟悉的深蓝色天鹅绒小盒子——装着水滴钻石项链的盒子。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像一个无声的、关于某个夜晚的冰冷信物。
邵洢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站在原地,不敢再靠近一步。空气里弥漫着雨夜的潮湿水汽,混合着那缕无处不在的、清冽的松木香气。这份寂静如此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白天经历的所有恐惧、冰冷、被推开的委屈,此刻都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情绪所取代——是窥见坚冰裂痕下汹涌暗流的恐惧,是眼睁睁看着对方沉入深渊却无法触及的无力感,是那份几乎要将她心脏撕裂的心疼。
她默默地站了很久,首到双脚冻得麻木。最终,她只是轻轻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像怕惊扰一场脆弱的梦境,转身,一步步退回到二楼的黑暗中。
* * *
客房的遮光窗帘厚重无比,将窗外的雨夜彻底隔绝。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空调运转发出的极细微的嗡鸣。邵洢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部失控的放映机,反复播放着白天的噩梦碎片和刚才楼下那个蜷缩在沙发里的、苍白脆弱的身影。
砸门声、叫骂声、碎裂的手机屏幕、喻怀安冰冷疏离的“我的事不用你管”、经纪人陈薇警惕的眼神、还有那个躺在垃圾桶边沿的、印着复杂外文字母的银色空药盒……最后,定格在喻怀安手腕上那抹刺眼的苍白。
止痛药。强效的。副作用很大。
她在承受着什么?
她到底怎么了?
巨大的担忧和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窒息的痛感。她翻来覆去,床垫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黑暗中,她仿佛又闻到了那缕清冽的松香,看到了喻怀安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时,锁骨上那颗被月光亲吻的汗珠。
“邵洢,你的眼睛,像盛着碎星的海。”
那句话如同魔咒,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混乱的神经。那份悸动还未消散,紧接着却是更冰冷的现实——她连靠近她、关心她的资格都没有。她只能像个无能的旁观者,看着她独自在痛苦中沉浮。
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了出来,温热地滑过冰凉的脸颊,洇入柔软的枕头。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呜咽声,只有肩膀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委屈,担忧,恐惧,还有那份无处安放、被反复推开却愈加汹涌的心疼,混合成一种近乎绝望的酸楚,将她彻底淹没。她像个迷路的孩子,在黑暗的旷野里无助地哭泣。
不知哭了多久,精疲力竭,意识才渐渐模糊。在沉入黑暗的边缘,她似乎听到楼下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压抑的闷哼。
* * *
邵洢猛地惊醒。
房间里依旧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她心脏狂跳,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刚才那声闷哼,是梦吗?
不,不是梦。
楼下传来极其轻微、却无法忽视的动静。像是压抑的脚步声,又像是……强忍痛苦的吸气声?
邵洢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
走廊依旧漆黑。她扶着扶手,一步步挪下楼梯。
客厅里那盏落地灯依旧亮着,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但沙发空了。喻怀安不在那里。
邵洢的心沉了下去。她下意识地看向客厅深处,靠近书房的方向。那里,一扇厚重的橡木门虚掩着,一道狭长的、暖黄色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投射在冰冷的地板上。
是书房。
里面传来极其细微的声音。像是纸张翻动?不,更像是……压抑的、急促的喘息?还有……极其微弱的、牙齿紧咬的咯咯声?
邵洢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屏住呼吸,像只受惊的猫,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虚掩的门。每靠近一步,那股清冽的松木香气似乎就更浓烈一分,但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陌生的、苦涩的药味?
她停在门缝外。暖黄的光线从里面透出来,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她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喻怀安坐在宽大的黑胡桃木书桌后。她背对着门,深灰色的羊绒衫衬得肩背异常单薄。她并没有在工作。她的身体微微佝偻着,一只手用力地按着腹部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色。另一只手死死地攥着桌沿,手背上青筋凸起。
她在颤抖。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邵洢也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压抑的、急促的喘息声变得更加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痛苦。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苦涩药味,还有……一丝淡淡的烟草燃烧后的气息?不,没有烟味,只有那缕苦涩挥之不去。
邵洢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呼出声!眼前的景象比任何想象都更具冲击力!那个永远挺拔、永远疏离、永远掌控一切的喻怀安,此刻正背对着她,独自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撕裂的纸!
就在这时,喻怀安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她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只按着腹部的手攥得更紧,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邵洢的心脏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和心疼像海啸般将她吞噬!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下意识地想要推门进去,想要扶住她,想要问她到底怎么了……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板的瞬间——
喻怀安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松懈下来,重重地靠回椅背。她仰着头,后脑抵着高高的椅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冷汗完全濡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灯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毫无血色的嘴唇。那张总是冷峭疏离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脆弱。
邵洢的手指僵在了冰冷的门板上,像被冻住。她看着灯光下喻怀安那张苍白脆弱、布满冷汗的脸,看着她在痛苦喘息后陷入的、那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那句冰冷的“我的事不用你管”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比任何一次都更加刺耳。
推门的手,终究无力地垂落下来。
她知道了。她看到了。但她也明白了,喻怀安那堵冰墙有多厚,有多高。她所有的关心和靠近,在喻怀安眼中,或许只是无法承受的负担和需要被排除的干扰。
邵洢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力地滑坐在地板上。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滑过下巴,滴落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她蜷缩在书房门外的阴影里,隔着一道虚掩的门缝,听着里面渐渐平复、却依旧带着痛苦余韵的呼吸声。松木的冷香混合着苦涩的药味,像无形的锁链,缠绕着她,也缠绕着门内那个独自挣扎的灵魂。
她抬起手,指尖颤抖地抚摸着脸上冰冷的泪痕。那泪痕蜿蜒而下,最终停留在唇角,带着咸涩的味道。就像她此刻的心境,被巨大的心疼和无能为力的悲伤浸泡着,冰冷而苦涩。她离她那么近,近得能听到她痛苦的喘息。却又那么远,远得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