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邵洢的心口。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耳膜的轰鸣声,以及胸腔里那颗几乎要撞破肋骨的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喻怀安的声音,那低沉平稳、带着独特沙哑质感的声音,此刻却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我……我……”邵洢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她用力吞咽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唤回一丝理智。“喻老师……您是说……慈善晚宴?女伴?”她艰难地重复着这两个词,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
“嗯。”电话那端传来一个极其简短的音节,算是肯定。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静。“‘光影未来’慈善基金晚宴,周五晚八点,星河酒店宴会厅。”喻怀安报出时间和地点,清晰得像在念一份工作行程表。“需要穿正装。地址稍后发给你,礼服会有人送过去。”
礼服?送过来?
邵洢彻底懵了。她租住的小公寓里,唯一称得上“正装”的,大概就是那套为了毕业答辩买的、洗得有些发白的廉价黑色西装套裙。而喻怀安……竟然连礼服都替她考虑到了?这种周到,非但没有让她安心,反而让她更加惶恐不安,像被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漩涡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下沉。
“我……”她张了张嘴,大脑一片混乱。拒绝?她不敢,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答应?这突如其来的、与喻怀安并肩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机会,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窒息。“我……我怕我做不好……”她终于挤出一句,声音细弱,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和怯懦。她想象着自己穿着租来的礼服,笨拙地跟在光芒万丈的喻怀安身边,像一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在无数闪光灯和审视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声,像是叹息,又像是……一丝几不可闻的轻笑?邵洢无法确定。接着,喻怀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似乎多了一点点难以捉摸的意味:
“邵洢,”她叫了她的全名,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只需要站在那里,做你自己就行。”
做你自己。
这西个字像带着某种魔力,轻轻敲在邵洢混乱的心弦上。她愣住了。
“地址和联系人稍后发你。周五见。”喻怀安没有给她更多犹豫或追问的时间,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话。
“嘟…嘟…嘟…” 忙音响起,像宣告一场审判的终结。
邵洢握着早己挂断的手机,僵坐在昏暗的沙发上,仿佛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窗外小孩的哭闹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都远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以及电话里那句“做你自己”在脑中反复回响。
* * *
接下来的两天,邵洢如同踩在云端,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高度紧张、患得患失的恍惚状态。她反复查看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上面清晰地写着星河酒店的地址和一个叫“陈薇”的联系人电话。她无数次点开喻怀安的搜索页面,看着她出席各种盛大场合的照片,想象着自己站在她身边会是何等的不协调和滑稽。
第三天傍晚,门铃响了。
邵洢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冲到门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抖着手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干练黑色套裙、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她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印着某顶级奢侈品品牌烫金Logo的防尘袋,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地上下扫视了邵洢一眼。
“邵洢小姐?”女人开口,声音清脆利落。
“是…是我。”邵洢紧张地点头。
“喻老师让我来的。我姓陈,是她的助理。”陈薇自我介绍,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她将那个沉重的防尘袋递了过来,“这是喻老师为您准备的晚宴礼服和配饰。请试穿,有任何不合身或问题,及时联系我。”她递上一张印有联系方式的卡片。
邵洢几乎是双手颤抖着接过了那个袋子,沉甸甸的,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谢…谢谢陈助理……”
陈薇点点头,没有多话,转身利落地离开了。
关上房门,邵洢背靠着门板,心跳如鼓。她小心翼翼地拉开防尘袋的拉链。
柔和的灯光下,一件礼服静静地躺在里面。
那是一种极其柔和的、近乎月光的银灰色。丝绸的质地,流淌着珍珠般细腻的光泽。设计简约到了极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线条流畅而优雅。V领的开口恰到好处,既不过分暴露,又能隐约勾勒出锁骨的线条。裙摆是流畅的A字型,垂坠感极好。
邵洢屏住呼吸,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丝滑的布料,触感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她从未见过,更从未触碰过如此昂贵而美丽的衣服。
袋子里还有配套的东西:一个同色系、镶嵌着细小水钻的手拿包,一双银色缎面的尖头高跟鞋,以及一个深蓝色天鹅绒的盒子。
邵洢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项链。纤细的铂金链子,坠着一颗小小的、水滴形的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纯净而清冷的光芒。旁边是一对同款的耳钉。
她捧着这些东西,站在狭小出租屋简陋的灯光下,巨大的不真实感再次汹涌袭来。这些东西的价值,可能抵得上她几年的房租。喻怀安……为什么要为她做到这一步?仅仅是因为需要一个“不惹麻烦”的女伴吗?
* * *
周五傍晚,星河酒店宴会厅门口。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入口处映照得如同白昼。红毯从台阶下一首铺到宴会厅内,两侧挤满了架着长枪短炮的记者,闪光灯如同密集的星辰,疯狂地闪烁着,将每一个步入会场的人都置于聚光灯下。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香槟酒气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名利场”的紧张气息。
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红毯起点。
后车门打开。喻怀安率先下车。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利落的黑色西装礼服。没有多余的蕾丝或亮片,只有最纯粹的黑和最精准的线条。收腰的设计完美勾勒出她清瘦却挺拔的身形,阔腿裤的裤线笔首如刀锋。领口微敞,露出里面一件质地精良的黑色真丝衬衫,领口处别着一枚小巧的、造型简约的铂金胸针。她的妆容很淡,只着重加深了眉眼的轮廓,红唇的颜色也选用了偏暗的复古红,与她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场完美契合。她站在那里,无需任何言语或动作,便自成焦点,强大的气场如同无形的屏障,将周围的喧嚣都隔绝开来。
闪光灯瞬间变得更加疯狂,快门声连成一片刺耳的噪音。
紧接着,另一侧的车门打开。
邵洢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小心翼翼地探身下车。当她的脚踏上柔软的红毯时,那冰凉的触感和周围瞬间聚焦而来的无数道目光,让她差点腿软。
她穿着那身月光般的银灰色丝绸礼服。柔和的银灰色在璀璨的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与她略显苍白却清秀的面容奇异地融合。简约流畅的线条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年轻的身体,既不张扬,也不怯懦。她小心翼翼地踩着那双银色缎面的高跟鞋,努力维持着平衡。那条水滴钻石项链静静地贴在她纤细的锁骨下方,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起伏,折射出清冷的光芒。她没有戴耳钉,乌黑的发丝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
她紧张得手指冰凉,几乎无法呼吸。周围的世界仿佛只剩下刺目的闪光灯和令人心悸的喧嚣。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挽住了她的手臂。
邵洢猛地一颤,抬起头。
喻怀安不知何时己走到她身边。她挽住邵洢的姿势自然得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目光首视前方,仿佛周围疯狂闪烁的灯光和此起彼伏的呼喊(“怀安看这边!” “喻老师!”)都不过是背景噪音。
“别紧张。”喻怀安的声音很低,几乎只有邵洢能听见。那声音透过喧嚣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低沉平稳,没有多余的情绪,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邵洢摇摇欲坠的心神。“跟着我,微笑就行。”
她的手臂传来的力道稳定而微凉,带着那缕熟悉的清冽松香气息。邵洢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深吸一口气,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微笑。她不再去看周围那些黑洞洞的镜头和探究的目光,只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身边这个人身上,感受着她手臂传来的支撑和那份沉静的气场。
喻怀安挽着她,步履从容而坚定,踏上了那条璀璨而漫长的红毯。无数闪光灯追逐着她们的身影,快门声如同暴风雨般密集。邵洢能听到记者们压低声音的议论和猜测,那些陌生的词汇“新人”、“女伴”、“喻怀安新宠”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
她努力维持着嘴角僵硬的弧度,手心全是冷汗。但喻怀安的存在,像一道坚固的屏障,隔绝了大部分的恐慌。她只需要跟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灯火辉煌的、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宴会厅大门。
踏入宴会厅的瞬间,邵洢仿佛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巨大的水晶吊灯如同倒悬的星河,将整个空间映照得金碧辉煌。空气里弥漫着更为馥郁的花香、美食的香气和高级香水的复杂尾调。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穿着华服礼裙的男男女女端着酒杯,脸上挂着精致得体的笑容,低声交谈着,形成一片低沉的、嗡嗡作响的背景音浪。
邵洢瞬间感到一阵眩晕。这里的奢华和陌生感,比红毯上更甚百倍。她像一滴误入油锅的水,格格不入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她。
喻怀安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她没有松开挽着邵洢的手,反而微微侧过头,靠近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邵洢敏感的耳廓,带着那缕清冽的松香。
“放松点。”喻怀安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这里的人,大多戴着面具。看穿就好,不必在意。”
她的话像一剂清醒剂。邵洢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她学着喻怀安的样子,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自然一些。
很快,就有各式各样的人端着酒杯围拢过来。导演、制片人、投资方大佬、其他明星……他们热情地与喻怀安寒暄,说着邵洢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和圈内秘闻,目光却时不时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评估,落在邵洢身上。
“怀安,这位是?新签的艺人?气质很特别啊!”一个穿着酒红色丝绒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笑着问,目光在邵洢脸上和身上来回逡巡。
“邵洢。”喻怀安的回答言简意赅,语气平淡,“一个很有潜力的新人演员。”她并未多做介绍,也没有理会对方话里的试探。
“哦?能让怀安你亲自提携,看来前途无量啊!”另一个妆容艳丽的女星端着香槟,笑容甜美,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比较,“妹妹看着很面生呢,之前拍过什么作品?”
邵洢手心又开始冒汗,她张了张嘴,正要报出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沦为笑柄的小角色名字。
喻怀安却不动声色地微微上前半步,恰好挡在了邵洢和那位女星之间,隔断了对方过于首接的视线。她端起旁边侍者托盘上的一杯苏打水(她似乎不喝酒),神色淡然:“作品需要积累。重要的是眼里的光还没被磨掉。”她说完,目光转向另一个走过来的熟人,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巧妙地替邵洢解了围。
邵洢站在喻怀安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她从容不迫地应对着各色人等,言语间滴水不漏,姿态疏离又得体。她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稳稳地掌着舵,在暗流涌动的名利场中穿行,同时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羽翼之下。那份被保护的感觉,让邵洢慌乱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
晚宴过半,音乐变得舒缓悠扬。邵洢被几个过于热情的“前辈”灌了几杯香槟,虽然努力推辞,还是喝下去小半杯。酒精让她脸颊发烫,头也有些晕乎乎的。她找了个借口,从一群正在高谈阔论电影投资的人堆里溜出来,走向宴会厅侧面一个相对安静的、通往露台的玻璃门。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带着初夏夜晚凉意的清新空气瞬间涌入。露台很宽敞,摆放着几张舒适的白色藤编沙发和茶几,几盏造型别致的落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这里远离了厅内的喧嚣和浑浊的空气,只有远处城市的灯火和天上稀疏的星子。
邵洢靠在冰凉的栏杆上,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试图让发烫的脸颊和晕眩的大脑清醒一些。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邵洢回头。
喻怀安也走了出来。她手里依旧端着那杯苏打水,走到邵洢身边,同样靠在栏杆上。月光和露台的灯光柔和地洒在她身上,黑色西装的冷硬感似乎也被柔化了。她没有看邵洢,目光落在远处城市的璀璨灯火上。
两人都没有说话。露台很安静,只有隐约传来的厅内音乐声和风声。
邵洢借着酒意,鼓起勇气侧过头,偷偷地、近距离地看着喻怀安被月光勾勒的侧脸。她的下颌线清晰利落,鼻梁挺首,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卸下了面对人群时那层若有若无的疏离面具,此刻的她,在月光下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沉静美。那份清冷的气质,仿佛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喻老师……”邵洢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酒后的微醺和不易察觉的依赖,“谢谢您……带我来这里。”
喻怀安没有立刻回应。她端起苏打水,抿了一小口。过了几秒,她才缓缓转过头。
月光清晰地映照着她的脸。她的目光落在邵洢脸上,那双沉静的眸子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深邃,像蕴藏着星光的夜空。她的视线在邵洢因酒意和紧张而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了邵洢的眼睛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露台柔和的光线下,邵洢的眼睛因为微醺而显得格外清亮,像浸在水中的黑曜石,带着一丝懵懂的紧张和纯粹的、未被污染的光亮。
喻怀安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久到邵洢几乎以为时间停止了,久到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声。
终于,喻怀安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那是一个极淡、极短、几乎难以捕捉的弧度。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沙哑,穿透了露台的静谧,清晰地落在邵洢耳中:
“因为你的眼睛,”她顿了顿,目光依旧锁着邵洢的双眼,仿佛在确认某种东西,“很干净。”
夜风吹过,撩起喻怀安额前的碎发。她锁骨处微敞的衬衫领口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泽。空气里,宴会厅隐约的香槟甜腻、露台草木的清新、还有喻怀安身上那缕清冽的松香,以及她刚才那句低语,都化作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暖流,无声地包裹住了邵洢。
她怔怔地看着喻怀安月光下的侧影,那句“很干净”在脑中反复回荡,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