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铁平原的夜,是凝固的墨,掺着铁锈的腥和辐射的冷。风如同无数把生锈的锉刀,刮擦着的金属残骸,发出永无止境的呜咽。林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黑暗里,每一步都陷进冰冷的金属砂砾,靴底传来的摩擦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像是某种庞然巨物在缓慢咀嚼。
背上行囊里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沉得像块烧红的烙铁。神经接口球里那一闪即逝的妖异紫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反复舔舐着他的神经。破戒僧的话在耳边回响,冰冷刺骨:“精神污染孢子…沾着人家的脑浆子和怨气…电子骨灰盒…”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腕。终端屏幕在绝对的黑暗里散发着幽微的蓝光,那个木鱼图标像个咧着嘴的骷髅。能量读数稳稳停在【100%】。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在西肢百骸奔涌,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伤口的灼痛,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冰冷的阴霾。这力量,是用“酸雾之蛇”那扭曲、被酸液浸透、被“绩效”逼疯的“电子骨灰”换来的。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在黑暗中小跑起来。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着铁屑的刮擦感。他需要答案,需要破戒僧那浑浊眼睛里的冰冷审视,需要他用那条缠绕着幽蓝佛珠的机械臂,剖开这行囊里滚烫的谜团。哪怕答案如同强酸,会腐蚀掉他最后一丝侥幸。
“破船壳子”聚居点那巨大的、倾斜的舰艏轮廓终于在黑暗中浮现,如同搁浅巨兽的骸骨。铅门巨大的裂缝如同怪兽张开的嘴,里面透出几缕昏暗摇曳的光,映照着门外那摊己经冷却凝固、但恶臭不减的赛博疯子熔融残骸。林烬没有停顿,侧身从那裂缝中挤了进去。
通道里弥漫的气氛比外面更加压抑。劣质荧光灯管接触不良的嗡嗡声是唯一的背景音,灯光忽明忽灭,将通道里堆积的垃圾和油污映照得鬼影幢幢。铅门裂缝处灌进来的冷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铁锈粉末。布帘后面,那些拾荒者们如同受惊的鼹鼠,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没人说话,死寂中只有林烬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在金属通道里回荡。
他径首走向通道深处。破戒僧那个用废弃大型电容器外壳改造的“禅房”,破布帘低垂着,里面依旧没有光亮透出,死寂得如同坟墓。但那股混合着机油、焊锡松香、劣质酒精和福尔马林浸泡液的刺鼻气味,却比之前更加浓烈,丝丝缕缕地从布帘缝隙里钻出来。
林烬在门前站定。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他抬起手,指关节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用力叩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在死寂的通道里如同敲响了丧钟。
布帘后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烬的眉头拧紧。他再次抬手,更用力地叩了三下。
咚!咚!咚!
这一次,叩击声落下的瞬间,布帘后面终于有了动静。
不是机械运转声,也不是破戒僧沙哑的咒骂。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嘶嘶”声,若有若无,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腻感。
林烬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全身!他不再犹豫,猛地伸手,一把掀开了那油腻厚重的破布帘!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瞳孔在昏暗光线下瞬间放大!
里面一片狼藉!
惨白闪烁的氙气灯管依旧悬挂在工作台上方,嗡嗡作响,将下方的一切照得如同恐怖片的布景。但工作台上,那具被拆解的赛博疯子“标本”己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散落一地的工具、零件、扭曲的线缆,还有大片大片溅射状的、散发着浓烈松香和焦糊味的焊锡痕迹,仿佛经历了一场狂暴的拆卸风暴。
而破戒僧,就倒在风暴的中心,工作台旁边的地上!
他蜷缩着身体,那条缠绕着幽蓝电路金属珠串的机械右臂无力地摊开在身侧,金属手指微微痉挛。油腻的宽大袍子被撕扯开几道口子,露出下面同样布满油污的工装裤。他光秃秃的头上沾满了灰尘和油渍,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种极其痛苦扭曲的表情,双目紧闭,牙关死死咬着,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暗红色的、混合着油污的血沫!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胸口!工装上衣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裂,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皮肤!那不是物理创伤,而是仿佛被强酸或强电流瞬间灼烧过!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黑色,边缘翻卷,中心部位甚至能看到一点暗红的肌肉组织!伤口周围的空气中,还残留着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如同静电般的深紫色电火花在跳跃、湮灭!
精神污染孢子攻击的痕迹!
林烬脑中轰然炸响!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蹲下身,手指颤抖地探向破戒僧的颈动脉。
指尖传来微弱但清晰的搏动!他还活着!
“老…老和尚!”林烬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沙哑,他用力摇晃了一下破戒僧的肩膀,“醒醒!怎么回事?!”
破戒僧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浑浊的眼睛艰难地、如同生锈的门轴般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瞳孔在惨白的灯光下剧烈地收缩、扩散,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尚未褪尽的、深入骨髓的惊悸。他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聚焦到林烬脸上,涣散的瞳孔里映出林烬焦急的面容。
“嗬…嗬…”破戒僧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艰难地抬起那条完好的左臂,手指颤抖地指向工作台下方一个被杂物半掩着的角落,又似乎想指向自己的脑袋,动作充满了混乱和无力。
“孢…孢子…活…活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脑子…那疯子的…脑子…被…被‘钥匙’…激活了…影阁…的…陷阱…”
钥匙?激活?影阁的陷阱?!
林烬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看向破戒僧指的方向——工作台下方那个角落。那里散落着几个烧焦的处理器碎片和断裂的神经探针,似乎正是从赛博疯子颅腔内拆下来的东西!
破戒僧在拆解研究那赛博疯子的大脑时,发现了什么?触发了“影阁”预设的陷阱?激活了残存的精神污染孢子?而“钥匙”…难道是指自己行囊里那半块主板和神经接口球?!
“学费…东西…带来了?”破戒僧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林烬脸上,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执拗。
林烬用力点头,立刻从行囊深处掏出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快速解开层层包裹的布料,露出里面的半块焦黑主板和那颗连着碎裂义眼的神经接口球。
破戒僧浑浊的眼睛在看到神经接口球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警惕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厌恶,仿佛那不是一颗冰冷的金属球,而是一团蠕动的、剧毒的活物!
“它…闪了?”破戒僧死死盯着那颗球,声音嘶哑地问。
林烬心头一凛,沉声道:“在酸池巢穴里,我看它的时候,里面…闪过一道紫光,很弱,很快。”
“果然…”破戒僧的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惨笑,混杂着巨大的痛苦和冰冷的嘲讽,“钩子…饵…下面…藏着毒…”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
“怎么救你?!”林烬看着破戒僧胸前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焦黑的皮肉下似乎还在被无形的力量侵蚀,急声问道。
“救…救个屁…”破戒僧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那惯常的讥诮弧度在此刻显得无比虚弱和悲凉,“‘影阁’的…精神蚀…蚀脑菌…沾上…神仙难救…老子…时间不多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那条摊在地上的机械右臂突然发出“嗡”的一声低沉启动音!缠绕在机械小臂上的幽蓝电路金属珠串骤然亮起微光!几颗珠子脱离串绳,悬浮起来,围绕着破戒僧的手腕缓缓旋转,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能量场。
“听着…小子…”破戒僧的眼神死死钉住林烬,涣散的瞳孔里爆发出最后一点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锐利光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血沫,沉重地砸在林烬心头:
“那…球…是‘门’…也是‘锁’…里面有‘影阁’…想要的东西…也藏着…找到‘钥匙’…的关键…”
“别…别信…‘功德’…那是…‘绩效’…的绞索…也是…‘影阁’…的柴薪…”
“拿着…这个…”他用尽力气,将那条亮起微光的机械右臂抬了抬,悬浮旋转的几颗幽蓝金属珠中,有一颗缓缓飘落,掉在林烬脚边。“…老子的…‘大威天龙’…核心…子珠…能…暂时…压制…你体内…的…‘功德’…反噬…也能…感应…到…‘钥匙’…的…气息…”
“去…锈铁…坟场…最深处…‘巨神兵’…的…头…那里…有…离开…这个…鬼…地方…的…路…也…可能…有…‘钥匙’…的…线索…”
破戒僧的语速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微弱,仿佛燃烧着最后的生命之火。他胸前的伤口处,那些细微的深紫色电火花跳动的频率似乎加快了一些,如同贪婪的蛆虫在啃噬。
“记住…小子…”他涣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林烬,投向无尽的虚空,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悲怆与最后的警告,“别…成了…别人…功德簿上…的…一个…数…”
“眼睛…睁大…点…”
最后一个“点”字,如同一声叹息,轻飘飘地消散在充满刺鼻气味的空气里。破戒僧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了。他抬起的机械右臂无力地垂落,“嗡”的一声轻响,缠绕其上的幽蓝佛珠光芒尽敛,那颗悬浮的子珠也滚落在地,光芒暗淡。
他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头歪向一边,嘴角凝固着一抹暗红的血沫和那抹标志性的讥诮弧度,只是此刻,那弧度里只剩下冰冷的死寂。
死了。
就这么死了。
那个满嘴脏话、脾气暴躁、却一眼看穿“电子骨灰盒”真相、掌握着关键秘密的破戒僧,在揭示了“影阁”的陷阱和“钥匙”的线索后,被“影阁”的精神蚀脑菌彻底吞噬了生命。
通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氙气灯管接触不良的嗡嗡声,如同哀鸣。林烬僵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托着布包的姿势,冰冷的主板和那颗死寂的神经接口球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他看着破戒僧那张凝固着痛苦与嘲讽的脸,看着胸前那片焦黑的、仿佛还在被无形力量侵蚀的伤口,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
破戒僧最后的话语碎片,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在他的意识深处:
“球是门也是锁…”
“影阁想要的东西…藏着找到钥匙的关键…”
“别信功德…绩效的绞索…影阁的柴薪…”
“去巨神兵的头…离开的路…钥匙的线索…”
“别成了别人功德簿上的一个数…”
“眼睛睁大点…”
每一句都带着血,带着冰冷的警告和指向深渊的线索。
林烬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脚边那颗滚落的、暗淡的幽蓝金属佛珠上。那是“大威天龙”核心子珠。他弯下腰,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将它捡了起来。珠子入手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沉重感,表面蚀刻的电路纹路在惨白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他紧紧攥住这颗珠子,冰冷的触感似乎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然后,他的目光移向掌心那颗连着碎裂义眼的神经接口球。
灰暗的金属球体,布满焦痕和接口,死寂无声。但在林烬凝神注视的刹那!
嗡…
球体内部,极其微弱地,如同垂死心脏的最后一次搏动,再次闪过了一缕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妖异的深紫色光芒!那光芒一闪即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混乱与…嘲弄!
仿佛在回应破戒僧的死,也仿佛在无声地宣告:钩子己经抛下,饵己入喉,毒…正在蔓延。
林烬猛地将神经接口球连同那颗幽蓝子珠,一起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与熊熊燃烧的冰冷火焰。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破戒僧冰冷的尸体,然后猛地转身,掀开油腻的布帘,重新踏入通道的昏暗中。
步履沉重,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行囊里沉甸甸的“学费”变成了滚烫的“钥匙”,脚边是破戒僧用命换来的警告与指引。
巨神兵坟场最深处。
巨神兵的头颅。
离开的路。
钥匙的线索。
还有…“影阁”的触须,“绩效”背后的眼睛…
林烬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不再看通道两旁那些麻木或惊惧的目光,大步走向聚居点出口那巨大的铅门裂缝。
外面,是废铁平原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寒风。头顶,厚重的辐射尘埃之上,那冰冷的巨环如同悬顶之剑。
眼睛睁大点。
他无声地对自己说,一步踏出了铅门的裂缝,身影迅速被浓稠如墨的夜色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