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的阳光被厚重的遮光窗帘挡在外面,会议室里亮着惨白的顶灯。林夕坐在长桌末尾,面前摊开的剧本上密密麻麻写满批注,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晚熬夜改稿时蹭到的墨水印。胃里隐隐传来熟悉的坠痛感,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按了按小腹,桌下的包里露出半截白色药瓶——出院时医生新开的胃药,叮嘱她务必按时吃。
"林编剧,昨天让你改的那版第17场戏,带来了吗?"执行制片人的声音从桌子另一端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林夕挺首脊背,把桌上最上面那叠剧本推过去:"己经修改好了,按照张总的要求增加了男女主的冲突戏份。"
坐在主位的张总捏着剧本翻了两页,突然发出嗤笑:"小林啊,不是我说你,三年没接触行业,现在的观众口味早就变了。你这写的是什么?男主发现女主隐瞒病情居然还和声细语?得吵啊!往死里吵!最好能把桌子掀了,花瓶砸了,这样才有话题度!"
会议室里响起压抑的低笑声,几个年轻编剧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林夕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能感觉到胃里的疼痛在蔓延,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可是张总,"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根据前面对男主性格的铺垫,他应该是外冷内热的类型,发现女主生病......"
"性格性格,我要的是收视率!"张总把剧本摔在桌上,纸张散落一地,"现在的流量密码是什么你知道吗?是狗血!是撕逼!是虐恋情深!你这温吞水似的剧情,谁看啊?"
林夕咬紧下唇,手指颤抖着想去捡散落的剧本。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先她一步伸过来,是坐在她左手边的苏辰。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把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线。那些散落的剧本被他一张张捡起来,抚平褶皱,轻轻放在林夕面前。
"我觉得原版剧本处理得更好。"苏辰把剧本推回给林夕时,手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微凉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第十七场戏的重点应该是男主发现真相后的自我拉扯,而不是简单的情绪爆发。这种克制比外放更能体现人物深度。"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辰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林夕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还有苏辰身上飘来的淡淡松木香气——和三年前他第一次参加选秀时用的沐浴露味道一模一样。
张总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没料到苏辰会公开反驳他。作为这部剧的投资方之一和绝对男主角,苏辰的话语权毋庸置疑。他干咳两声,语气软了些:"苏老师说的是,不过我们也要考虑市场反响......"
"市场需要好故事,不是烂俗套路。"苏辰打断他,视线扫过桌上的剧本,最后落回林夕脸上,"林编剧的剧本很扎实,人物逻辑也立得住。如果为了制造冲突而强行降智,是对观众的不尊重。"
林夕的心跳更快了。苏辰的眼神平静却坚定,像是在给她无声的鼓励。她想起上周在医院时,自己留下那张"等你病好,我们一起去"的纸条后,没敢回头看他的表情。后来听护士说,苏辰看到纸条时,在病床上坐了整整一下午,手里攥着那张演唱会门票,指节都泛白了。
"既然苏老师这么说,那我们再讨论讨论?"张总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手指却在桌下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他花了多大功夫才把林夕塞进编剧组,就是为了在苏辰面前卖个人情,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这么不识抬举。
林夕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口:"其实我有个折中方案。可以增加男主的内心挣扎戏份,比如让他摔碎女主送的礼物,但不是对女主发脾气,而是转过身去独自发泄。这样既保留了人物性格,也增加了戏剧张力。"
苏辰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我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具体可以这样处理......"他拿起笔,在剧本空白处快速写着什么,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落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林夕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下雨的夜晚。苏辰刚结束练习,浑身湿透地站在宿舍楼底下,手里攥着一把断掉的吉他弦——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把吉他,为了保护它被几个混混打断了琴弦。当时她把自己的备用琴弦递给他,轻声说:"我相信你一定会站在最大的舞台上。"
"那就按苏老师和林编剧说的改吧。"张总的声音拉回林夕的思绪,"今天就到这里,散会。"
大家陆续离开会议室,林夕收拾着桌上的剧本,胃里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些。苏辰站起身时,她注意到他微微蹙了下眉,右手悄悄按住了腹部——和她刚才的动作一模一样。
"你的胃......"林夕忍不住开口,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苏辰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看她。逆着光,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老毛病了,没什么。"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你也是,少熬夜。"
林夕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低下头假装整理剧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知道了,谢谢你刚才......"
"谢我干什么?"苏辰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只是在说剧本的事。"他转过身去开门,手放在门把上时突然停住,"对了,周六有空吗?工作室有个小型音乐会,都是原创音乐人......"
"我那天约了医生复诊。"林夕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就想打自己一巴掌。她根本没约什么医生,只是本能地想要逃避。
苏辰的背影僵了一下,几秒钟后才缓缓推开会议室门:"这样啊,那下次吧。"他走出去时,脚步似乎比进来时沉重了些。
林夕看着紧闭的门,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地疼。她拿出包里的胃药,干嚼了两片,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会议室的门突然又被推开,苏辰的助理小陈探进头来:"林编剧,等一下!"
林夕抬起头:"怎么了?"
小陈快步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张总刚才在走廊打电话,好像是在联系投资方,说要换掉你......"
林夕手里的药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白色药片滚得到处都是。胃里的疼痛突然加剧,她弯下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小陈慌乱地扶住她:"林编剧你没事吧?要不要叫救护车?"
"不用......"林夕摆摆手,强忍着疼痛站起来,"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她蹲下身去捡散落的药片,手指抖得厉害。
小陈帮她一起捡,突然叹了口气:"林编剧,你别怪苏辰。他为了保住你的位置,刚才在张总办公室吵得很凶,连违约金都提出来了......"
林夕捡药片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正好看到窗外苏辰的身影匆匆走过,步履有些踉跄,右手依然按着腹部。阳光照在他身上,却仿佛无法温暖他孤寂的背影。
胃里的疼痛越来越厉害,林夕捂住肚子慢慢蹲下身。她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白色药片,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些无助的药片一样,在命运的手掌心里起起落落,身不由己。
苏辰刚才在办公室和张总吵了什么?他宁愿支付违约金也要保住自己?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三年前那句"我相信你"吗?还是......
林夕不敢再想下去。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苏辰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简单的"前助理"和"前艺人"了。他们就像两股交汇的暗流,注定要在这个名利场中互相裹挟,共同沉浮。
会议室的门开着一条缝,走廊里传来张总的咆哮声:"换编剧!必须换!一个写不出狗血戏码的编剧留着有什么用?告诉投资方,要么换编剧,要么我撤资!"
林夕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眼底的慌乱己经被一种坚定取代。她慢慢站起身,捡起地上的剧本和药瓶,挺首脊背走向门口。
不管前方有多少风浪,她都要闯一闯。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不辜负苏辰的信任,不辜负自己三年来的坚持,更不辜负那些曾经闪耀过又熄灭的星光。
她走到走廊尽头,看见苏辰靠在窗边打电话,侧脸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隔着漫长的走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那一刻,林夕仿佛看到了三年前那个站在选秀舞台上的青涩少年,眼中闪烁着对音乐的执着和对未来的迷茫。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愿意为她对抗整个世界的男人,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温柔。
林夕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看着苏辰,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苏辰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紧绷的嘴角放松下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像是冰雪初融,又像是暗夜星光。
夕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两人之间洒下一片温暖的光晕。走廊里人来人往,喧嚣嘈杂,却仿佛都与他们无关。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颗紧紧相依的心,在命运的风浪中,找到了彼此的港湾。
苏辰的目光隔着十几米的走廊牢牢锁住她。夕阳在他身后熔成一片金红,让那张曾在无数广告牌上出现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切。他缓缓挂断电话,右手依然虚按在腹部,这个微小的动作像根针,猝不及防刺中林夕的心脏。
"林编剧。"张总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带着被刻意掩饰的得意。
林夕转身时,张总正把玩着最新款的镶钻打火机,火苗在他指缝间明灭不定。"投资方那边我打过招呼了,"火苗突然窜高,映得他瞳孔发亮,"他们对你的创作理念很感兴趣。"
"谢谢张总关心。"林夕把剧本抱得更紧,胃里的绞痛感又翻涌上来。她记得张总助理小陈刚才明明说...
"不过啊。"火苗"啪"地熄灭,张总上前半步,古龙水味混着雪茄气扑面而来,"投资方觉得第十七场戏,还是得按我之前说的改。"声音压得极低,"年轻人有才华是好事,但别总想着一步登天,得有人扶着走才行。"
走廊尽头的玻璃窗突然传来闷响,林夕条件反射地望去——苏辰不知何时消失了,只有半扇窗户还在风中轻轻摇晃,留下一道即将闭合的缝隙。
"林编剧?"张总用打火机轻敲她的剧本封面,"考虑得怎么样?明天早上给我答复就行,不着急。"他笑意盈盈地离开,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像某种倒计时。
林夕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后腰抵住暖气片的瞬间打了个寒颤。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妈妈"两个字,她盯着看了三十秒才划开接听键。
"夕夕啊,你王阿姨介绍的那个男孩子..."母亲的声音裹着电流声传来,伴随着背景里麻将牌的碰撞声,"人家是医院的主治医师,人长得帅家世又好,周末见一面呗?"
"妈,我周末要加班。"林夕望着天花板的水渍,那片灰黑色的印记像极了三年前苏辰送给她的那盆绿萝,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突然枯死了。
"加什么班啊!你那个破编剧能挣几个钱?"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我昨天看电视了,那个大明星苏辰不就是你以前伺候过的艺人吗?你说你当初要是..."
"妈,"林夕打断她,手指掐进掌心的旧伤,"我还有事。"
"等等!"母亲的声音软下来,带着哀求,"医院催缴费单了,你弟弟那次手术的后续治疗费..."
手机从掌心滑落,在瓷砖上磕出沉闷的响声。林夕弯腰去捡时,看见苏辰的倒影透过手机屏幕映出来——他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站在三步开外,黑色高领毛衣被夕阳染成琥珀色。
"需要帮忙吗?"他蹲下身,指尖悬在她的手机上方两厘米处。
林夕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同样昏暗的雨天。经纪公司解约通知书摔在她脸上时,苏辰也是这样半跪着,把撕碎的合同一点一点捡起来,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发梢滴在她手背上,和现在一样凉。
"不用。"她抢过手机塞进包里,胃里的疼痛突然升级成痉挛。苏辰的指尖及时扶住她的胳膊,隔着薄毛衣传来沉稳的体温,像某种可靠的锚。
"去医院。"他不由分说拉起她,掌心干燥温热,虎口处有层薄薄的茧——是常年练习吉他磨出来的。林夕记得这个触感,记得他第一次拿到新人奖时,就是用这只手紧紧攥着奖杯,指节泛白。
"真的不用。"林夕挣开他的手,却在转身时撞上迎面走来的保洁阿姨。拖地桶翻倒在地上,脏水溅湿了她的牛仔裤,药瓶从包里滚出来,在积水里起起伏伏。
苏辰弯腰去捡药瓶的瞬间,林夕清清楚楚看见他衬衫领口滑开的缝隙里——锁骨下方有块明显的淤青,形状像个蜷缩的虾米。和三年前他替她挡啤酒瓶时留下的伤痕位置,惊人地相似。
"你..."
"安全带。"苏辰突然打断她,发动了引擎。车载音响里飘出熟悉的旋律,是他三年前那首未发表的Demo,林夕曾一遍遍地帮他修改歌词,首到凌晨三点。
车子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缓慢移动。林夕盯着窗外掠过的霓虹,感觉苏辰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胃药的苦涩还残留在舌尖,她突然想起张总助理的话——"苏辰刚才在张总办公室吵得很凶,连违约金都提出来了"。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轻得像叹息。
苏辰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声响。"第十七场戏。"他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冷硬如雕塑,"我说过,克制比爆发更有力量。"
林夕转头看他。红绿灯路口,他微微降下车窗,晚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那双总是盛满星辰的眼睛此刻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十三年了,他还是这样,永远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最让她心疼的话。
车子拐进医院急诊通道时,林夕突然抓住苏辰的手腕。他的脉搏在她掌心急促跳动,和车载心电图监测仪的声音奇妙地重合。
"张总在办公室掐你了,对不对?"她盯着他锁骨下方若隐若现的淤青,声音发颤,"就像三年前那个制片人想对我动手一样。"
苏辰的身体僵住了。急诊室的红蓝光柱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林夕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头来。
这一次,他没有否认。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她唇角残留的白色药末,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林夕,"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某种林夕从未听过的脆弱,"这一次,别再像三年前那样,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急诊室大门敞开着,消毒水味混杂着救护车的鸣笛声涌进来。林夕看着苏辰眼底闪动的微光,突然明白自己三年来守着的那些所谓原则和骄傲,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手机在这时再次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医院缴费单的特写,上面用红色马克笔圈出了"家属"那一栏,留着空白。
苏辰的手机几乎同时亮起,他瞥了一眼屏幕,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林夕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而车载心电图监测仪的警报声,突然尖锐地响彻了整个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