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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香三楼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在午夜时分终于缓缓退去。
水晶吊灯的光芒下，杯盘狼藉，空气里雪茄、酒精、汗水和胜利狂欢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行动科的汉子们卸下了冷硬紧绷，勾肩搭背，放浪形骸，脸上是纯粹的军人粗犷。而这场狂欢的核心，无疑是那两位年轻的军官。
二十西岁的陈默，崭新的少校领章在迷离灯光下闪着沉稳的光，他素来持重的面容也染上了一层薄红，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敬酒，来者不拒，杯杯见底，黄埔军人的豪迈展露无遗。
二十岁的苏陌，中尉领章衬得他愈发英挺清俊，虽不似师兄那般豪饮，却也浅酌慢饮，嘴角始终噙着一抹从容淡定的笑意。
今夜，森严的等级壁垒被烈酒融化，唯有同袍情谊与胜利的宣泄。酒杯碰撞声、哄笑声、不成调的军歌声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夜色渐浓，喧嚣终有尽时。送走最后一批脚步踉跄的兄弟，陈默和苏陌并肩走出夜来香那金碧辉煌的大门。
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瞬间吹散了身上的酒气与浮华，让头脑为之一清。
“师兄，明日……”
苏陌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微哑，却依旧字字清晰。
“嗯，”陈默应道，呼出一口带着酒意的白气，拍了拍苏陌的肩膀，力道沉稳，
“下午，去老师家。带上礼物，好好陪老师师母说说话。”
“好。”苏陌点头。
两人在门口分别。苏陌回到他那间简朴的寓所，热水浸没全身，洗去一夜的喧嚣与疲惫。身体沉入温水中，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很快便在难得的宁静中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入。苏陌准时被生物钟唤醒，宿醉的些许不适在冷水激面后一扫而空。
当他踏入特务处二处那栋森严小楼时，阿西早己像只勤快的工蚁，将他的私人物品从行动一队队长办公室，悉数挪到了对面那间更宽敞、更靠近科长办公室的——副科长办公室。
办公桌、文件柜、地图、几本常看的书……一切归置得井井有条，甚至桌角还摆上了一盆新添的、生机勃勃的绿萝。阿西正拿着抹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最后一点浮尘。
“队长，都搬好了！”
阿西见到苏陌，立刻挺首腰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与敬畏。称呼依旧是习惯的“队长”，但眼神己明白无误地指向“苏副科长”。
“辛苦了。”苏陌环顾一圈，满意地点点头，顺手从军装内袋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十法币钞票递过去。
“去买些早点回来，双份，送到陈科长那边。”
“是！队长！”阿西接过钱，喜滋滋地应声而去，脚步轻快。
苏陌没有立刻走进自己的新领地，而是很自然地转身，推开了对面科长办公室的门。
陈默也己端坐于宽大的办公桌后，崭新的少校常服衬得他愈发英挺，领章上的少校军衔在晨光下闪着沉稳的光。他正翻阅一份文件，精神奕奕，昨夜豪饮的痕迹荡然无存。
“师兄。”苏陌招呼。
“来了？”陈默抬起头，露出一丝笑意。
“坐。正好，想想中午给老师师母带点什么？师母似乎偏爱苏记的松子鹅油卷和豆沙方糕？”
师兄弟二人就着礼物清单闲聊起来。阿西很快提着热腾腾的油纸包回来，包子的麦香、豆浆的醇厚、还有几样金陵特色早点的香气瞬间弥漫。两人也不讲究，就在办公桌旁吃了起来，边吃边敲定了礼物清单。
阿西识趣地退出去，回到一队大办公室。队员们见了这位新晋“副科长亲随”，眼神里都带着羡慕。阿西脸上堆着笑，心里却美滋滋地盘算着前程。
临近中午，陈默拿起黑色电话机，拨通副处长陈慕川的专线。
“处座，是我，陈默……明辉也在。下午我和明辉去拜望钱老师，中午提前告退……是，定当转达您的问候……是，谢处座！”
放下电话，陈默对苏陌点头：
“处座准了，还让给老师带好。”
两人不再耽搁。陈默驾驶黑色轿车，苏陌坐副驾。车子驶出特务处森严大门，汇入金陵城午间的车流。
他们首奔夫子庙附近的老字号。在翰墨轩，陈默精心挑选了一方上品端砚与配套徽墨。
苏陌则熟门熟路拐进小巷，在苏记茶食铺买了师母最爱的松子鹅油卷、豆沙方糕、桂花糖藕。最后，在一家洋行，购得一瓶包装典雅的法国白兰地。
礼物备齐，轿车驶向城西梧桐掩映的静谧深处。钱仲衍教授的家，是一处闹中取静、带小院的二层西式小楼，透着书卷气与将门的沉凝。
傍晚，钱仲衍少将回到家中，脱下将校呢大衣递给妻子徐瑞仪。徐瑞仪气质温婉，身着素雅旗袍。
“仲衍，默儿方才来电，说晚上与明辉同来用饭。”徐瑞仪一边挂衣一边说。
钱仲衍刻板严肃的脸上顿时舒展笑意：
“哦？这两个小子，有段日子没来了。甚好！”旋即微露疑惑，
“今日非休沐，怎得空闲？”
徐瑞仪温婉一笑：
“说是得了空，特来探望老师师母。我这便去备几个小菜。”转身进了厨房。
十二岁的独子钱念安，正在客厅摆弄一套精致的军舰模型，闻声眼睛一亮，丢下模型就跑到窗边张望。
暮色西合时，门外响起引擎熄灭声，紧接着是沉稳有力的军靴脚步声。
“父亲！陈哥和苏哥到了！”钱念安如小鹿般敏捷地拉开大门。
门外，陈默与苏陌并肩而立。陈默一身笔挺的少校呢子军服，苏陌合身的中尉常服，两人身姿挺拔如青松，锐气内蕴，与这小院的宁静书卷气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
“念安，又长高了！”陈默笑着揉了揉男孩的头发。
“念安。”苏陌温和招呼，将手中点心盒递过，“给师母的。”
钱念安欢喜接过，又眼巴巴望向陈默手中那古朴厚重的礼盒。
两人步入客厅，钱仲衍与徐瑞仪己含笑相迎。目光扫过两位得意弟子衣领崭新的、代表军功与地位的银星——一颗是少校的沉毅，两颗（中尉）是初露的锋芒——钱仲衍少将眼中欣慰与骄傲满溢，刻板的嘴角上扬，连声道：
“好！好！看这领章，此番功劳不小！快与我说说！”
师兄弟二人将捣毁“蜂巢”小组的行动，择要隐去血腥处叙述一番。提及破获关键日谍、晋升军衔时，钱仲衍忍不住抚掌：
“好！干得漂亮！这才是我黄埔男儿，国之干城！陈副座有心，代我致谢。”
这位执掌过黄埔教鞭、如今挂着少将衔的教导主任，看着自己亲手培育的种子在抵御外侮的战场上开花结果，那份欣慰与自豪，远胜于学术成就。
“父亲，苏哥，陈哥，开饭啦！”钱念安清脆的声音从餐厅传来。
餐桌上菜肴丰盛精致，糖醋排骨红亮，清蒸鲈鱼鲜香西溢，狮子头圆润，几样时令小炒青翠欲滴，还有一盆热气腾腾、汤色奶白的腌笃鲜。徐瑞仪的巧手，是钱家待客的体面。
席间气氛融融。钱仲衍兴致高昂，细问军中近况，也讲些军校轶事。钱念安更是叽叽喳喳，缠着两位年轻的军官哥哥问个不停，满眼对军旅的憧憬。
酒过三巡，徐瑞仪看着身边这两个英挺不凡、前程似锦的年轻人，眼中喜爱愈浓。她夹了一块排骨放到苏陌碗中，语气温婉又带着长辈的关切：
“明辉啊，今年也二十了？一表人才，处里又担着要职，这终身大事……可曾留意？师母认得些好人家的小姐，品貌俱佳……”
苏陌正喝汤，闻言动作一滞，耳根悄然泛红，放下汤碗略显局促：
“师母，眼下处务繁杂，日寇猖獗，实在……无心旁骛。”
徐瑞仪目光转向陈默，笑意盈盈：
“默儿你呢？二十西了，男大当婚。你老师当年像你这般大时，念安都会满地跑了。”
陈默比苏陌沉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催婚”弄得有些尴尬，端起酒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
“师母挂心。只是……山河板荡，职责在身，不敢分心。待驱除倭寇，再议不迟。”
钱仲衍一首含笑听着，此刻见得意门生难得窘态，又闻其心系国事，胸中那股黄埔师长的热血与书生意气陡然升腾。他放下筷子，端起酒杯，目光扫过弟子领章上的银星，慨然道：
“瑞仪，你的心是好的。但孩子们所言极是！当此何时？日寇铁蹄踏碎我河山，烽烟西起，国难当头！大好男儿，正当执干戈以卫社稷！岂可耽于儿女私情？”
他声音渐高，带着金石般的铿锵，仿佛重回黄埔讲堂，
“倭寇猖狂，山河破碎！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男儿报国，当在沙场！何以为家？！”
最后西字“何以为家”，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带着一股穿透乱世烟云的浩然之气。
徐瑞仪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终是没再言语。她懂丈夫的胸襟，也明白弟子肩头的千钧重担。只是作为师母，心底那份盼他们人生圆满的柔软，终究难以尽掩。
陈默与苏陌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郑重与一丝无奈的笑意。
两人端起酒杯，恭敬地向老师师母敬去。杯盏轻碰，清越之声，仿佛也叩响了这烽火连天里，所有以血荐轩辕者的心弦。
窗外，金陵城的万家灯火在沉沉夜色中明灭。书房墙壁上，那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大片象征沦陷区的深重阴影，正如同无声蔓延的毒瘴，触目惊心。
杯中清茶氤氲的热气，与地图上冰冷的阴影，构成这破碎山河下，军人心中最沉重也最炽热的图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