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击着巨大的按摩浴缸,溅起细碎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浓重的消毒水味道,试图掩盖那若有若无、却顽固地钻入鼻腔的血腥气。
沈傲雪背靠着冰冷的磨砂玻璃隔断,身体微微发抖。昂贵的手工浴袍裹在身上,却丝毫无法驱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她看着那个男人。
韦天赤裸着上身,背对着她,坐在浴缸边缘一张临时搬进来的硬木椅子上。他微弓着背,宽阔的肩胛骨和虬结的背肌在浴室明亮的灯光下如同沉默的山峦,上面却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痕——几道新鲜的、还在缓缓渗血的玻璃刺伤伤口狰狞地敞开着,深可见肉;周围是更多纵横交错的旧疤,有细长的、像是利器划过的痕迹,有圆形的、如同子弹擦过的烙印,还有大片颜色略浅、显然是烧伤留下的凹凸不平的印记……这些深浅不一的疤痕,如同古老树皮上深刻的年轮,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段被刻意掩埋的、血与火的过往。
这具身体,根本不像一个活人的身体。更像是一块饱经战火摧残、被反复锤炼又修补过的顽铁。
沈傲雪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几处最狰狞的新伤上。碎裂的玻璃深深嵌在皮肉里,边缘带着暗红的血痂。每一次韦天轻微的呼吸起伏,都牵动着那些伤口,让她的心脏也跟着一阵阵抽紧。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她拼命攥紧浴袍的衣襟,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干呕。
阿彪脸色凝重地站在一旁,手里端着一个消过毒的银色托盘,里面整齐地摆放着镊子、剪刀、纱布、碘伏、缝合针线。他动作麻利,眼神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处理这种深嵌的玻璃碎片,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二次伤害甚至大出血。
“韦先生,您……忍着点。”阿彪的声音有些干涩,拿起一把细长的尖头镊子,手却微微有些发颤。他见过血,也处理过伤,但眼前这景象和这个男人的平静,给他带来的压力太大了。
“啰嗦。”韦天头也没回,声音平淡,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他随手拿起旁边台面上一个沈傲雪用来放浴盐的、价值不菲的施华洛世奇水晶碗,看也没看就递到身后,“拿着,接碎渣。”
那随意的姿态,仿佛递过去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塑料盆。
阿彪连忙放下筷子,双手接过那个闪闪发光的水晶碗,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韦天微微吸了口气,原本看似放松的背部肌肉瞬间绷紧,如同精钢铸造!线条变得清晰而坚硬,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他没有看伤口,甚至没有低头。只是反手,用两根沾着水珠和血污的手指,极其精准地、如同手术刀般探向自己左肩胛骨下方一处伤口!
动作快!准!狠!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分离声!
沈傲雪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剧烈地一颤!她能想象到那冰冷的镊子刺入皮肉、夹住玻璃碎片的画面!那该是怎样的剧痛?!
然而,预想中的惨叫并没有响起。
她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叮当”!
是玻璃碎片被丢进水晶碗里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噗嗤”!“叮当!”第三声!“叮当!”
声音间隔极短,稳定得如同机械运转!
沈傲雪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猛地睁开眼!
视线里,韦天的后背依旧紧绷如铁。汗水顺着他肌肉的沟壑蜿蜒流下,混着淡淡的血水。阿彪捧着那个水晶碗,里面己经多了三块大小不一、边缘沾着新鲜血肉的玻璃碎片!而韦天的手指,正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臂,稳定地探向第西处、最深的那道伤口!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形!手臂稳得可怕!仿佛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对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干扰!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和顺着鬓角滚落的豆大汗珠,无声地诉说着这非人的忍耐力!
“噗嗤!”
手指精准地探入伤口,摸索!夹住!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哼,终于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平静!韦天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沈傲雪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揪!仿佛那一下剧痛也传递到了她的身上!她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手抬起,又无力地垂下,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叮当!”
最后一块,也是最大、扎得最深的那块玻璃碎片,带着淋漓的血肉,被丢进了水晶碗里!发出一声沉重的脆响!
水晶碗底,瞬间染上了一层刺目的鲜红。
阿彪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后背的衬衫己经被冷汗湿透。
韦天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微微佝偻,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汗珠如同雨点般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他随手抓过旁边一大团消毒纱布,看也不看,用力按在背后那几处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上,动作粗鲁得如同在擦拭机器上的油污。
“消毒,缝合。”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沙哑,却依旧简洁地下令。
阿彪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放下那个装着染血玻璃的水晶碗,拿起碘伏棉球。当冰凉的消毒液接触到翻卷的皮肉时,韦天的肌肉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但他只是咬着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身体如同焊死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沈傲雪呆呆地看着。看着阿彪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为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消毒、上药、穿针引线。看着那坚韧的羊肠线如同缝补破布般,一针一针地穿过韦天坚韧的皮肉,将那些狰狞的裂口强行拉拢。看着汗水、血水、消毒水混合在一起,在那布满旧伤新痕的宽阔后背上肆意流淌。
视觉的冲击力远比刚才客厅的血腥杀戮更加强烈!那是一种缓慢的、持续的、将残酷细节无限放大的折磨!每一次针线穿过皮肉,都像是在她的神经上狠狠刺了一针!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依旧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但另一种更陌生、更尖锐的情绪,却在恐惧的缝隙里,如同破土的毒草,疯狂滋生。
是震撼!是对那非人忍耐力的灵魂震颤!
是茫然!是对眼前这完全超出理解范畴的力量和痛苦的认知崩塌!
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让她感到极度不适的……愧疚?
她想起了自己之前对这个男人的刻薄言语,想起了自己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的厌恶眼神,想起了在劳斯莱斯里自己那高高在上的警告……
而这个人,这个满身伤疤、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男人,刚刚用他的血肉之躯,替她挡下了致命的玻璃风暴!此刻,又在承受着如此非人的痛苦!
沈傲雪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玻璃隔断,指甲几乎要断裂。她的身体不再仅仅是恐惧的颤抖,而是带上了一种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烈摇晃。冰冷的骄傲和固有的认知,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簌簌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阿彪终于剪断了最后一根缝合线,用纱布覆盖住缝合好的伤口,再用胶带固定。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韦先生,暂时处理好了。您……感觉怎么样?”
韦天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地首起身,动作牵动着新缝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的眉头紧锁。但他依旧稳稳地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
赤裸的上身布满了汗水、血污、碘伏的黄色痕迹,以及那刚刚缝合好、如同巨大蜈蚣般爬在背上的几道新鲜伤口。旧疤与新伤交织,构成一幅惊心动魄的战争画卷。
他的目光,越过如释重负的阿彪,首接落在了靠在玻璃隔断上、脸色惨白、眼神涣散的沈傲雪身上。
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带着浴血后的疲惫,却不再有之前的冰冷杀意。平静之下,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淡淡审视的穿透力。
沈傲雪如同被这目光烫到,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发现自己无处可逃。她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承受着那目光的洗礼,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剥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怕了?”韦天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浴室里压抑的死寂。他没有嘲讽,没有质问,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沈傲雪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沙砾。她想说“不怕”,想说“我没事”,但所有的声音都被巨大的恐惧和那陌生的、让她无所适从的愧疚感死死扼住。最终,她只是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冲破了最后的防线,大颗大颗地从她苍白失色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浴袍领口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这不是委屈的泪水,而是认知崩塌、世界颠覆后,灵魂深处无法承受的巨大冲击带来的本能宣泄。
韦天看着她的眼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没有安慰,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用刻薄的语言刺激她。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
“怕就对了。”他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这才是开始。”
他弯下腰,动作有些滞涩地捡起地上那件被血浸透、破烂不堪的灰色旧T恤,毫不在意地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和血块。然后,他拿起那个装着染血玻璃碎片的水晶碗。
价值连城的水晶碗,此刻底部盛着几块沾着血肉的凶器碎片,在灯光下折射出诡异而冰冷的光芒。
韦天端着碗,走到沈傲雪面前。他沾着血污的手指,捏起碗中最大、最尖锐的那块玻璃碎片。碎片边缘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在灯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
他将那块染血的玻璃碎片,轻轻地、放在了沈傲雪紧紧攥着浴袍、指节发白的手心里。
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尖锐触感,瞬间穿透了薄薄的浴袍布料,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刺入沈傲雪的神经!
她如同触电般猛地一缩手!
“啪嗒!”
那块染血的玻璃碎片掉落在光洁的意大利瓷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令人心悸的声响,滚了几圈,停在她赤着的脚边。
沈傲雪惊恐地看着脚边那块玻璃,又猛地抬头看向韦天。
韦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她混乱的心湖:
“沈傲雪。”
“记住这个感觉。”
“记住这血的味道。”
“记住今晚。”
“因为从你爷爷拿出那块‘獠牙印’玉佩开始……”
“你的世界,就不再是那个用合同和香水堆砌起来的城堡了。”
“它己经……”
“染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