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市儿童医院急诊大厅,依旧灯火通明,充斥着孩子尖锐的哭闹、家长焦急的安抚、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推车滚轮的噪音。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味和药味混合的复杂气息,令人窒息。夏迎抱着滚烫的小树,像一叶被抛入惊涛骇浪的小舟,艰难地在人潮中穿梭。挂号窗口前排着长队,她心急如焚,抱着孩子的手臂早己酸麻不堪,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小树烧得有些意识模糊,小脑袋无力地耷拉在她肩头,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
“宝宝,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我们了,马上医生叔叔就给你看病了…”夏迎的声音沙哑,一遍遍在儿子耳边低语,既是安抚他,也是在给自己打气。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她也顾不上擦。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怀里的滚烫,和前方遥遥无期的挂号窗口。那种孤立无援的绝望感,比周放撕碎稿纸那一刻,更加彻底,更加冰冷刺骨。
终于挂上号,拿到一张薄薄的、印着冰冷数字的挂号单。夏迎抱着小树,脚步虚浮地穿过嘈杂混乱的候诊区,朝着诊室方向疾走。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目光焦急地扫视着前方诊室门上跳动的叫号数字,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就在这时,侧前方通往产科检查区的走廊口,人影一晃。
夏迎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
那个刚刚从产科检查区走出来的男人,身形挺拔,穿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色大衣,侧脸轮廓在明亮顶灯下显得清晰而熟悉。他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穿着宽松孕妇装的女人。那女人腹部高高隆起,脸上带着疲惫却温柔满足的笑意,一只手轻轻搭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
是刘对白。
夏迎的呼吸骤然停止。世界的声音在刹那间褪去,只剩下她自己心脏疯狂擂动血液的轰鸣声。她抱着滚烫的孩子,僵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急诊大厅里喧嚣的人流,刘对白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转过头来。
目光,猝不及防地在浑浊的空气里撞上。
刘对白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惊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他的视线先是落在夏迎苍白憔悴、汗湿狼狈的脸上,接着,缓缓下移,落在她因为用力抱着孩子而指节发白的手上,最后,定格在她紧攥着的那张皱巴巴、被汗水濡湿了一角的急诊挂号单上——上面印着“儿科急诊”和那个刺眼的“40.1℃”。
时间仿佛凝固了。急诊大厅里所有的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夏迎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羞耻和狼狈感,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将她淹没。她穿着皱巴巴的家居服,头发凌乱,脸色苍白,怀里抱着病得滚烫的孩子,手里攥着廉价的挂号单,像一个被生活彻底打垮的、最不堪的失败者。而对面,是她曾经年少时真心喜欢过、如今己功成名就的男人,正温柔地陪伴着他身怀六甲的妻子,走向一个崭新而充满希望的未来。
强烈的对比,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夏迎?”刘对白的声音穿透了嘈杂,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小心翼翼的确认。
这一声,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夏迎强行封闭的感官闸门。急诊大厅里孩子的哭嚎、大人的叫嚷、推车的噪音、消毒水的味道……所有被屏蔽的喧嚣和气味瞬间以百倍的强度轰然涌入!巨大的声浪和刺鼻的气味形成一股实质性的冲击,狠狠撞在她的神经上。
她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醒。几乎是出于一种动物般的本能,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了刘对白那沉甸甸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她甚至不敢去看他身边那位准妈妈此刻的表情。巨大的难堪和尖锐的自卑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怀中的小树又难受地哼唧了一声,滚烫的小脸蹭着她的脖颈,这微小的动静却像针一样刺痛了她。夏迎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近乎狼狈,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抱着孩子,朝着与刘对白方向相反的、儿科诊室候诊区那片拥挤混乱的人潮深处扎去。
她只想逃。逃离那道目光,逃离那刺眼的一幕,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自惭形秽。
脚步凌乱而急促,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混乱中,她似乎听到身后传来刘对白迟疑的、似乎想追上来的声音:“夏迎?你……” 但那声音瞬间就被身后汹涌的人声和孩子的哭闹彻底吞没了。
夏迎不敢回头,只是死死抱着孩子,像一个慌不择路的溺水者,拼命往人堆里挤,试图用人群的喧嚣和身体的碰撞来掩盖自己此刻的狼狈不堪。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就在她抱着小树,像无头苍蝇般撞开一个挡路的家长,脚步踉跄地冲进儿科诊室外的候诊区时,耳边骤然响起一个熟悉到刺骨的声音。
“啧,怎么这么多人?烦死了!”
夏迎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她猛地刹住脚步,循着那声音的方向,难以置信地望过去。
就在诊室门口的长椅旁,周放正站在那里,一脸的不耐烦。他身上的西装外套沾了些灰,领带扯松了,头发也有些凌乱,显然来得匆忙。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干练的职业套装,妆容精致,只是脸色有些发白,一只手捂着腹部,微微蹙着眉,正是他的助理林薇。林薇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个印着某高端餐厅LOGO的打包袋。
“周总,真是麻烦您了,这么晚还让您送我来医院。”林薇的声音带着点虚弱和歉意。
“没事,”周放挥挥手,眉头依然皱着,目光在拥挤的候诊区烦躁地扫视,“你也是为公司应酬才喝多了胃不舒服,应该的。这破地方,人怎么这么多……”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又瞥了一眼林薇,“感觉好点没?要不我去问问护士能不能快点?”
眼前这一幕,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夏迎的心窝!她抱着滚烫的孩子,站在几步之遥,像被施了定身法,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原来……原来他的电话打不通,是因为在这里。陪着他的助理。在深夜的医院。为了应酬喝多了胃不舒服?多么合情合理的理由!多么尽职尽责的好上司!
那她的电话呢?小树高烧西十度的电话呢?那几十个无人接听的忙音呢?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践踏的愤怒,如同火山熔岩,在她冰冷的胸腔里轰然爆发!怀中小树滚烫的温度,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她的手臂,提醒着她刚才一路的绝望狂奔,提醒着她独自抱着孩子在寒夜里穿行的无助,提醒着她在刘对白目光下无地自容的羞耻!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的丈夫,此刻正衣冠楚楚地站在这里,为另一个女人奔波,脸上写满了对她和孩子的……不耐烦!
周放的目光终于扫视到了这边。当他看清抱着孩子、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一样死死盯着自己的夏迎时,他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僵住,随即被一种猝不及防的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取代。
“夏迎?你…你怎么抱着小树在这?”他下意识地问出口,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他旁边的林薇也愣了一下,看着夏迎和她怀中明显病着的孩子,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夏迎没有说话。她只是抱着孩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周放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周围嘈杂的哭闹声、说话声仿佛都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濒临碎裂的声音。
她走到周放面前,停下。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翻涌着周放从未见过的、近乎毁灭的冰冷火焰。她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被彻底抽干了所有情绪的、可怕的平静。
“西十度。”夏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朽木,却又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小树高烧西十度。我打不通你电话。”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身边的林薇,扫过林薇手里的打包袋,最后落回周放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冷笑。
“原来周总这么忙,”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却又冰冷刺骨,“忙着照顾喝多了胃疼的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