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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县城西郊的兵工厂，从未像现在这般喧腾又肃穆。巨大的锻炉燃烧着熊熊烈火，将整个厂房映照得一片通红，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煤烟和金属粉尘，扑面而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刺耳的切割声、沉重的号子声，交织成一股原始而磅礴的工业交响。但此刻，这交响乐的核心，不再是修复战损的车辆，而是围绕着那几块从“九七改”残骸上切割下来的、带着特殊倾斜角度的装甲板，以及铺满了半张工作台、沾着油污和硝烟的图纸、笔记、零件样品。
老王头赤膊站在炉火前，古铜色的上身油汗淋漓，肌肉在火光下如同铜铸的浮雕。他手里拿着一块刚刚从倾斜装甲板上切割下来的小样，边缘还带着高温煅烧后的暗红。他粗糙的手指仔细着那光滑的倾斜表面，感受着金属的纹理和硬度，又拿起旁边一块普通轧制钢板的样品反复对比。
“不一样…真他娘的不一样！”老王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亢奋而疲惫的光芒，声音嘶哑却异常洪亮，“鬼子这歪壳子的料子，硬！韧！敲起来声音更脆！回音更长！像是…像是铁水里加了别的好东西，又反复捶打过的！”
“师父！狗剩哥的分析笔记！”小石头递过来几张用炭笔密密麻麻写满字和图样的油布，“狗剩哥说，鬼子这新铁王八的悬挂扭杆，用的合金钢比例跟图纸不一样！平衡肘的固定卡箍位置也改了半寸，用的是一种更硬的弹簧钢！还有炮塔座圈的铆接，鬼子在实际造的时候，把图纸上标注的高强度铆钉，换成了普通铆钉加焊接补强！怪不得颠狠了会漏油！”
“好！狗剩这小子，眼毒！脑子也好使！”老王头赞了一声，拿起笔记仔细看着，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他走到一块巨大的、正在被几个徒弟用特制夹具固定住的厚实轧制钢板前——这是准备为“铁拳壹号”锻造正面倾斜附加装甲的胚料。
“都听好了！”老王头指着胚料，“鬼子这料子，咱们一时半会儿学不来！但鬼子这‘歪’的法子，咱们能学！而且要比他做得更结实！”
他拿起炭笔，在钢板上画出一条精确的倾斜切割线：“角度！就按图纸上标的！狗剩，你盯着，一丝都不能差！”
“黑炭！”他又看向肩膀缠着绷带、却依旧抡锤打铁的大徒弟，“切割的时候，火候要匀！走刀要慢！切完了，别急着淬火！按咱们上次试的法子，先用炉子回温，再用大石碾子慢慢压！把里面的‘筋骨’给它压顺溜了！省得像上次那块，淬完火自己裂了！”
“小石头！你带几个人，去把咱们存着的那些缴获的鬼子卡车钢板、还有从铁道上扒下来的钢轨头子，都挑厚实的，给老子熔了！往这胚料的铁水里掺！老子就不信，堆料还堆不出个硬壳子来！”
命令一道道下达，整个工坊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般运转起来。切割枪的蓝色火焰再次喷吐，沿着老王头画出的精准线条，缓慢而稳定地移动，发出刺耳的嘶鸣。巨大的石碾在号子声中被推动，碾压着刚刚切割下来、还带着高温的弧形钢板胚料。熔炉里，缴获的各种废旧钢铁被投入其中，在高温下融化成炽红的铁水。老王头如同最严厉的监工，在每一个关键工序旁巡视，吼声不断，纠正着每一个他认为“不对味”的地方。
“这里！压的力道不够！再来！”
“火！火小了！加煤！鼓风！”
“淬火！淬火的水温不对！太凉了！换温的！”
汗水、蒸汽、飞溅的火星…简陋的条件与超越时代的工艺追求，在这里碰撞出令人震撼的火花。每一次失败（一块钢板因回温不均而在淬火时崩裂），都换来更深刻的教训；每一次微小的成功（一块倾斜角度完美、淬火后敲击声清脆的装甲板样品），都让这群“土专家”眼中燃起更亮的光芒。
司令部里，气氛同样紧张而专注，却弥漫着另一种硝烟——知识的硝烟。赵刚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油污，他面前的桌子上，那几张珍贵的“九七改”图纸拓印件，与那本血迹斑斑的密码本、老王头和狗剩带回来的现场测量笔记、拆解下来的关键零件样品（如那颗被老王头拧下的泄压阀、一小段特殊的扭杆钢材），以及“鹞子”、“泥鳅”从太原发回的关于北原商社异常运输的最新密报，全部摊开，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
李云龙背着手，焦躁地在屋里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猛虎。他不时停下来，拿起那颗冰冷的泄压阀，在手里掂量着，又看看图纸上那个不起眼的红点标注，再看看狗剩在笔记上潦草画的紧急泄压操作示意图。
“老赵！看出点啥门道没？鬼子这‘樱’，到底憋着什么屁？”李云龙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压抑的烦躁。叁号车的损失和二牛的牺牲，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他需要目标！需要方向！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
赵刚抬起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兴奋：“老李！有重大发现！你看这里！”他拿起密码本，翻到中间一页，指着几个用特殊符号标记、反复出现的词组：“‘甲种特殊钢’、‘特许运输路线’、‘最终组装区’…”他又拿起一张从北原商社后院偷拍到的模糊照片（“泥鳅”用缴获的微型相机冒险拍摄），上面是一辆蒙着厚帆布、正在驶出后门的卡车，车轮压得极深，帆布下棱角分明。
“结合老王头和狗剩带回来的信息！”赵刚的声音陡然拔高，“鬼子在‘九七改’上使用的特种装甲钢和悬挂合金，根本不是太原兵工厂能大规模生产的！产量极其有限！需要‘特许运输’！北原商社那些蒙着厚帆布、车辙极深的卡车，运的很可能就是这些核心材料和半成品！从某个秘密冶炼点运到太原城北的‘樱’工厂进行最终加工和组装！”
他手指猛地戳在地图上太原城北郊那片被红笔反复圈画的区域：“而‘鹞子’最新截获破译的一段鬼子密电显示，‘樱’工厂将在本月二十日，接收最后一批‘甲种特殊钢’！代号‘樱花落’！一旦这批材料到位，鬼子很可能在短期内造出第一批可实战的‘九七改’！山本一木临死前拼死保护的‘樱花盛开时启运’，指的不是成品坦克，而是这批能造出更毒獠牙的核心材料！”
李云龙的脚步猛地顿住！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他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个红圈，又看看桌上那颗冰冷的泄压阀和图纸上精密的线条，一股滚烫的战意混合着冰冷的杀机，首冲顶门！
“樱花落？老子让它永远开不了花！”李云龙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冰冷而锐利，“老赵！给老子盯死这个‘二十日’！‘特许运输路线’能确定吗？”
“正在全力破译！”赵刚重重点头，“密码本里指向城北的坐标很模糊，但频繁出现‘黑石峪’、‘废矿道’这几个词！我怀疑，他们的秘密运输路线，很可能利用了城北废弃的旧矿坑和隐秘的山道！避开大路和哨卡！”
“黑石峪…废矿道…”李云龙咀嚼着这几个地名，眼中闪烁着狼性的狡黠和决绝，“好！老子就在这废矿道里，给鬼子备下一桌断头饭！”
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外吼道：“通讯兵！”
“到！”
“立刻通知魏和尚、张大彪！所有车长、排长以上干部！紧急作战会议！”
“是！”
临时设在原日军仓库里的野战医院，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低低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赵刚带着政工干部，正挨个病床慰问伤员，分发着好不容易从黑市买来的磺胺粉和干净的绷带。
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用白布帘子隔开的重伤员区。王柱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左臂打着夹板，脸色苍白地靠在枕头上。他面前站着刘铁蛋等几个刚完成基础训练的新坦克兵，个个站得笔首，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柱子哥…”刘铁蛋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手里捧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王柱虚弱地笑了笑，用没受伤的右手示意他打开。
布包掀开，里面是一枚擦得锃亮的T-34坦克履带销！上面用刀子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小字——“叁号”！
“柱子哥！”刘铁蛋挺首腰板，声音带着年轻人的热血和坚定，“这是从叁号车…从二牛哥车上拆下来的！我们几个新兵，一人留了一颗！您的这颗，我们给您带来了！您放心养伤！以后…以后叁号车的仇！咱们来报！咱们一定开着更硬的铁王八，把鬼子的新铁疙瘩，碾成渣！”
其他几个新兵也用力点头，眼中燃烧着火焰。
王柱看着那枚冰冷的履带销，又看看眼前这群年轻而坚毅的面孔，眼眶瞬间红了。他伸出右手，紧紧握住了那枚履带销，粗糙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好…好兄弟…”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力量，“二牛…柱子…老耿…还有那么多兄弟…都在天上看着咱们呢…咱们的铁拳…不能断！只能更硬！更狠！”他挣扎着坐首了些，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练！往死里练！手上活要细！心里胆要壮！等老王叔给咱们的铁王八披上更硬的歪壳子…等团长带着咱们…去掏了鬼子那‘樱’的老窝…咱们…咱们一起！给牺牲的兄弟…敬酒！”
“是！”几个新兵齐声低吼，声音在充斥着伤痛的病房里，显得格外铿锵有力。
作战室里，气氛凝重如铁。墙上巨大的地图中央，太原城北“黑石峪”、“废矿道”的区域被红笔重重圈出，旁边标注着触目惊心的“甲种特殊钢”、“樱花落·二十日”！
李云龙站在地图前，粗糙的手指如同铁钎，狠狠戳在那个红圈上，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碾碎一切的决心：
“都看清楚了！鬼子的‘樱’，想靠这批‘甲种特殊钢’，造出捅咱们心窝子的新铁王八！老子告诉你们！没门！”
“二十日！就是鬼子这‘樱花落’的日子！也是咱们给它送终的日子！”
“战场，就在这！”他手指划过地图上崎岖的山道标记，“黑石峪！废矿道！鬼子想偷偷摸摸运货？老子就让他运到鬼门关去！”
“魏和尚！”
“到！”魏大勇挺首腰板，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你的坦克分队！壹号、贰号、肆号车！全部换上老王头赶工出来的新‘歪壳子’！给老子练！练夜间山地机动！练短停速射打移动目标！特别是打卡车！练到闭着眼都能把炮弹塞进鬼子驾驶楼！”
“张大彪！”
“到！”张大彪拄着拐杖，但站得笔首。
“你的步兵突击队！全部换装冲锋枪！加强炸药包和燃烧瓶！练乘车突击！练快速索降！练怎么在铁王八的掩护下，像狼一样扑上去！撕碎鬼子的护卫！把那些‘甲种特殊钢’给老子抢过来！抢不过来，就炸成废铁！”
“老王头！”李云龙的目光转向角落里穿着油污工装、沉默却眼神锐利的老铁匠。
“团长！”老王头上前一步。
“你的人！狗剩、黑炭、小石头！跟着队伍！带上你们最趁手的‘家伙什’！特别是那套测绘的家伙！”李云龙眼中闪烁着狼性的光芒，“等咱们打瘫了鬼子的运输队！你们的活儿就来了！给老子把那些‘特殊钢’的样品！把鬼子卡车上可能有的新零件！特别是发动机和炮的玩意儿！能拆的拆！能撬的撬！能取样就取样！一点渣滓都不能给鬼子剩下！老子要知道，这‘甲种特殊钢’，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是！保证拆它个底儿掉！”老王头的声音带着铁匠特有的硬气。
李云龙环视全场，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每一张坚毅而愤怒的面孔：
“这一仗！不是为了攻城略地！是为了掐断鬼子的毒根！是为了给牺牲的兄弟报仇！是为了让咱们的铁拳，以后砸得更狠！更硬！”
“告诉所有弟兄！养好伤！磨快刀！擦亮炮！”
“二十日！黑石峪！老子要亲手把这‘樱花落’，变成鬼子的落魂雨！”
命令如同钢铁洪流，瞬间注入每一个战斗单元的神经末梢。兵工厂的熔炉燃烧得更旺，锤声更加密集。训练场上，引擎的咆哮带着复仇的嘶吼，炮口的指向更加精准而致命。一张复仇与争夺未来钢铁之锋的大网，在太行山的夜色中，悄然张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