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医庐内凝固的空气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老王头那句戛然而止的狂喜呼喊,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绝望的涟漪,便彻底沉没。他魁梧的身躯僵立在门口,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便被眼前景象冻结成惊骇的雕塑。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噼啪声,随即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袅袅上升,融入屋内浓重的血腥与草药苦涩混合的气息中。
“林……林郎君他……”老王头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布满煤灰和血污的手,下意识地想去碰触炕上那具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躯体。
苏婉没有回头。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死死地钉在林陌左手腕上。那块冰冷的、曾无数次在绝境中带来奇迹和指引的“铁腕”,此刻一片死寂的漆黑。屏幕上最后那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挣扎跳动的幽蓝光芒,在老王头撞开门的刹那,如同被惊扰的萤火,极其微弱地、不甘地最后闪烁了两下,然后……彻底湮灭。
最后的希望之光,熄灭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比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还要刺骨,瞬间攫住了苏婉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甚至能感觉到,林陌手腕上那最后一丝微弱的脉搏,也在腕表光芒熄灭的同时,变得更加飘忽,如同即将断线的风筝。
“他……他快不行了……”苏婉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一种被抽空灵魂的空洞。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灰败。刚才强撑着吹响竹哨、指挥设伏、熬制“霉汁”的那股精气神,随着腕表光芒的熄灭,仿佛也被彻底抽离。
老王头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陌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又看看苏婉那万念俱灰的神情,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昨夜那场惨烈而辉煌的伏击胜利,那手刃仇敌的快意,此刻在生离死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不……不会的!林郎君是神仙弟子!他……他怎么会……”老王头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扑到炕边,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想去探林陌的鼻息。
就在这时,医庐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泣声。刘有田佝偻着身子,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更深的愁苦,带着几个同样神情惶恐的村民涌到了门口。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脸上沾着尘土和血污。当看到炕上林陌的情形和老王头、苏婉绝望的神情时,所有人都愣住了,一股更深的恐慌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开来。
“恩公……恩公他……”刘有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泪纵横。他身后,一个妇人压抑不住地哭出声来,随即是更多低低的啜泣。
“都别嚎了!”老王头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受伤的野兽般扫过众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林郎君还没死!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该守村口的守村口!该烧水的烧水!刘老田!带人去溪边!看看狗日的张霸天断了水,能不能从石头缝里再抠出点湿气来!哭?哭能把林郎君哭醒吗?哭能把水哭出来吗?”
他这一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震住了悲泣的村民。老王头在村里素来沉默寡言,昨夜那场惊天伏击和方才手刃仇敌的狠辣,让他在村民眼中陡然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威严。此刻他眼中那股困兽犹斗般的凶悍和决绝,更是让众人下意识地选择了服从。
“王……王老哥说的是……”刘有田抹了把泪,强压下心中的悲戚,“狗娃他娘,带几个手脚利索的,把各家存的那点净水都搜罗搜罗!柱子家的,去灶房看看还有多少柴火!其他人……跟我去溪边!哪怕舔石头,也给我舔出点水来!”他佝偻着背,却努力挺首了腰杆,带着几个汉子转身,步履蹒跚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村外那条干涸的死亡之河。
人群散去,医庐内再次陷入死寂。老王头看着炕上气若游丝的林陌,又看看旁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离的苏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里如同塞满了砂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默默地蹲在墙角,拿起一把破蒲扇,对着灶膛里早己熄灭的灰烬徒劳地扇着,试图让那点微弱的余温再坚持得久一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煎熬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那抹惨淡的鱼肚白终于艰难地撕破了厚重的夜幕,给死寂的云谷村镀上了一层冰冷的、毫无暖意的灰白。晨光吝啬地透过破旧的窗棂,落在林陌灰败的脸上,更显得毫无生气。
苏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跪坐在炕边,紧紧握着林陌那只冰冷的手。她的目光,从腕表那死寂的屏幕,移到了墙角那几个承载着渺茫希望的陶盘上。灰绿色的青霉菌绒在微弱的晨光下,依旧顽强地生长着,覆盖了大半的土豆泥培养基,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力的霉味。
抑菌活性……
腕表熄灭前最后那模糊的图像和冰冷的词条,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
真的……有用吗?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触碰林陌滚烫的额头。温度似乎……依旧高得吓人。脉搏……依旧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她的心脏。
就在她几乎要彻底放弃的刹那——
指尖下的脉搏,似乎……极其微弱地……极其短暂地……跳动得有力了一丝?
是错觉吗?
苏婉的心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的触感上。一秒……两秒……三秒……
没有变化。依旧是那微弱得如同游丝般的搏动。
失望再次攫住了她。
然而,就在她即将移开手指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错觉般的震动感,极其短暂地、极其模糊地……从林陌手腕的皮肤下传来!不是脉搏!更像是……某种极其细微的、来自身体深处的痉挛?紧接着,林陌那原本微弱到几乎停滞的呼吸,猛地变得急促了一下!虽然依旧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却明显比之前深长了一丝!
“呃……”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呻吟,从林陌干裂的唇间逸出!
“郎君!”苏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俯下身,耳朵紧紧贴在林陌的胸膛上。
咚……咚……咚……
虽然依旧缓慢而沉重,但那心跳声,确确实实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有力了!不再是濒死的游丝,而是如同从深水中挣扎着浮出的溺水者,开始重新搏动!
“老王叔!快!快来看!”苏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激动,“郎君……郎君的心跳……有力了!他……他好像……在好转!”
老王头猛地扔掉破蒲扇,几乎是扑到炕边,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搭上林陌另一只手腕。几息之后,他那张被炉火熏烤得黝黑的脸上,瞬间绽开一种近乎狂喜的激动!“是!是!跳得劲儿了!有劲儿了!老天爷开眼!林郎君有救了!那霉……那霉汁真的管用啊!”
巨大的希望如同破晓的曙光,瞬间驱散了医庐内浓重的绝望!苏婉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滴落在林陌的手背上。她颤抖着手,再次拿起那碗还残留着些许浑浊底子的“霉汁”,小心翼翼地用竹管,一点点润湿林陌干裂的嘴唇,强迫他吞咽下去。
这一次,林陌的喉咙似乎不再那么抗拒。虽然依旧昏迷,但吞咽的本能似乎恢复了些许。
“水……还要水……干净的……煮沸的水……”苏婉一边喂药,一边急切地对老王头说。
老王头二话不说,转身冲出医庐,对着外面放声大吼:“水!快!干净的!煮沸的水!有多少要多少!林郎君要喝水了!”
这声呼喊,如同在死寂的村落里投下了一颗惊雷!很快,刘婶和几个妇人便捧着几个粗陶碗,里面盛着浑浊不堪、却己是她们能搜刮到的最后一点、勉强煮沸过的脏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虽然浑浊,但至少是煮沸过的!
苏婉顾不上许多,接过水碗,用多层干净的细麻布反复过滤了几遍,得到小半碗相对清澈的水,小心翼翼地喂给林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晨光渐渐明亮起来,驱散了最后的黑暗。林陌的呼吸虽然依旧沉重,带着杂音,但每一次吸气都变得更加深长,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种努力将污浊排出的力量感。额头上滚烫的温度,似乎也消退了一丝,虽然依旧高热,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灼热。灰败的脸色,隐隐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血色。
希望,如同墙角那些顽强生长的青霉菌,在死亡的废墟上,艰难地探出了第一丝嫩芽。
“老王叔!苏姑娘!林大哥他怎么样了?”一个焦急而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是赵铁柱!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挡住了大半晨光。他脸上、身上满是干涸的血污和泥土,额角那道伤口被简单包扎过,依旧渗着血丝,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浴血后的锐利。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伤痕累累、却精神亢奋的汉子。
当他看到炕上林陌那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的模样时,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林大哥!你挺过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个昨夜手刃仇敌、如同魔神般的汉子,此刻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赵大哥!”苏婉连忙起身,“郎君喝了那……药汁,脉象平稳些了,高热也退了一点!只是……只是他的‘天眼’(腕表)……彻底熄灭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
赵铁柱的目光落在林陌左手腕那块死寂的腕表上,脸上的喜色凝滞了一瞬。他昨夜亲眼见过这“铁腕”幽蓝光芒闪烁,听过那冰冷的“仙音”。它熄灭了,意味着什么?
“天眼没了,人还在!”赵铁柱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大哥的本事在脑子里!在手上!这铁疙瘩……就当是仙家收回了!咱们靠自己!”他转头看向老王头,“王老哥,后山那石头砸得漂亮!狗日的黑风煞和他手下精锐,死了一大半!剩下的几个吓破了胆,滚回山里去了!张霸天那老狗和山羊胡,被我亲手宰了!咱们赢了!云谷村保住了!”
胜利的消息如同强心剂,瞬间冲散了医庐内残留的阴霾。老王头和几个汉子激动地挥舞着拳头,低声欢呼。昨夜那场惨烈的伏击,那精准如同天罚的落石,那手刃仇敌的快意,此刻才真正化作了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
“但是……”赵铁柱话锋一转,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官兵还在三里外扎营!狗日的没撤!张霸天死了,他们肯定还有后手!咱们不能掉以轻心!王老哥,你带几个兄弟,立刻去村口,把生石灰防线再加固!多设几处暗哨!其他人,跟我去收拾战场!把能用的家伙都捡回来!特别是箭矢和刀!还有……”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张霸天那老狗家里,肯定还有存粮!咱们得想法子弄出来!村里快断粮了!”
“好!”
“听赵大哥的!”
众人轰然应诺,压抑了一夜的恐惧和悲伤,此刻化作了求生的动力和对未来的渴望。老王头立刻带着人奔向村口。赵铁柱则点了几个精壮汉子,准备去后山断崖和张家庄“打扫战场”。
“等等!赵大哥!”一个稚嫩却带着急切的呼喊声突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瘦得像麻杆一样的半大孩子,跌跌撞撞地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他叫刘铁蛋,是刘有田的远房侄孙,父母早亡,跟着爷爷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此刻他脸上沾满了黑灰,裤腿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的脚踝和小腿上,赫然有几道新鲜的、被荆棘划破的血痕,更显眼的是脚踝处一片不正常的红肿!
“铁蛋?你咋弄成这样?”赵铁柱皱眉问道。
“赵……赵大哥!水……水!”刘铁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村后山的方向,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奇异的兴奋,“后山……后山断崖下边……狼跳涧……往里走……有个……有个塌了的洞!我……我追兔子……掉进去了!里面……里面石头缝里……有……有水!冰冰凉的!还……还有好多白花花的石头!像……像盐!可……可尝着是苦的!涩得慌!”
水?!白花花的苦石头?!
医庐内所有人的呼吸瞬间一窒!赵铁柱一步上前,抓住刘铁蛋瘦弱的肩膀:“你说清楚!真有水?在哪儿?那石头什么样?”
“真有水!就……就在狼跳涧最里面,那棵歪脖子老松树底下!以前塌方堵住的洞口……被……被昨夜那大石头震开了一条缝!我……我钻进去,里面黑乎乎的……我摸到石头缝里湿漉漉的……舔了舔,是水!冰凉!还有……还有洞壁上,好多白花花的……像冬天挂的霜……一大片一大片的!我……我以为是盐……抠了一块尝尝……又苦又涩……还……还麻舌头!”刘铁蛋急切地描述着,指着自己红肿的脚踝,“出来的时候……被……被石头缝里一种带刺的毒藤刮了……又疼又痒……”
白花花的、苦的、涩的、麻舌头的石头?
赵铁柱和老王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疑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老王头猛地蹲下身,仔细查看刘铁蛋脚踝的红肿,又凑近闻了闻伤口处散发出的淡淡、带着辛辣的草木气息,脸色瞬间变了!
“是……是火麻藤!沾上了又疼又痒!但这小子说的石头……”老王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白花花……苦……涩……麻舌头……硝!是硝石啊!老天爷!狼跳涧那塌了的洞里……有硝石矿!还有水!”
硝石矿!水!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医庐内炸响!昨夜那惊天动地的“神雷”所用的关键之物!维系生命的源泉!竟然就在后山断崖下,一个被落石意外震开的废弃矿洞里?!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人的理智!赵铁柱激动得一拳砸在门框上:“快!快带路!铁蛋!王老哥!带上家伙!跟我走!其他人守好村子!看好林大哥!”
他一把抱起还有些懵懂的刘铁蛋,如同旋风般冲出医庐!老王头和几个汉子紧随其后,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激动和狂热!硝石!有了硝石,就有了“神雷”!就有了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还有水!这意味着活下去的希望!
医庐内,再次只剩下苏婉和昏迷的林陌。外面的喧嚣和狂喜似乎被隔绝开来。苏婉的目光,从门口收回,再次落到林陌身上。他的呼吸似乎又平稳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也微微舒展了一丝。她轻轻为他掖好被角,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墙角那些依旧顽强生长着的青霉菌落。
抑菌活性……硝石矿……水……
希望的火种,似乎真的在绝境中,被一点点重新点燃了。然而,当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林陌左手腕那块死寂冰冷的腕表时,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喜悦,又被一层更深的忧虑所笼罩。
天眼己熄。前路茫茫。这艰难点燃的微芒,又能照亮多远?
就在苏婉陷入沉思之际,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医庐门口,挡住了外面渐渐明亮的晨光。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葛衣,身形颀长,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他面容清癯,眉眼间带着一种读书人的文气,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腹和虎口处有着明显的、长期握持工具的硬茧。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在沙漠中发现了绿洲的旅人。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墙角那几个长满灰绿色霉菌的陶盘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异和探究。随即,他的视线扫过医庐内简陋的布置,最后落在了炕上昏迷的林陌身上,以及苏婉那沾满药渍和血污、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庞上。
“敢问姑娘,”来人开口,声音清朗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此处可是云谷村?昨夜听闻此地有雷霆显圣,驱散匪患,更有……起死回生之术?”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霉菌陶盘,意有所指,“在下墨衡,游历西方,追寻奇技异术,闻风而来,不知可否……叨扰片刻?”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苏婉脚边不远处——那里,静静躺着一小块昨夜混乱中从林陌袖袋里滑落出来的、绘制着精密齿轮结构的、泛黄的羊皮图纸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