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七的马蹄声如同一把利刃,猛地撞碎了浓稠的晨雾。彼时,苏晚正轻柔地用指腹轻轻揉着婴儿的后颈。就在方才接生之时,小家伙不慎呛了羊水,这会儿呼吸依旧带着细弱且急促的哨音,这让苏晚的心始终悬着。
她敏锐地听见那急促的脚步声,“哒哒哒”地碾过地上的碎砖,发出清脆而凌乱的声响。抬眼望去,便瞧见顾昭的旧部周七,只见他利落翻身下马,前襟上星星点点地沾着泥渍,连腰间的佩刀都随着他的动作不住晃荡,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仿佛在诉说着一路的匆忙与急切。
“大人。”周七单膝跪地,怀里紧紧护着那个油纸包,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苏晚能瞧见,那油纸包被他捂得温热,似乎都要透出丝丝热气来。“宫里......”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一般,沙哑而干涩,“宫里的密信,是王公公的飞鸽传书。”
在顾昭伸手接过信的瞬间,苏晚留意到他虎口处厚厚的老茧轻轻蹭过油纸边缘,带起一阵细碎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月光透过断墙的豁口,像是一层银纱般轻柔地洒在信纸上,投下一道银边。苏晚看见顾昭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微微颤动的阴影,仿佛有惊涛骇浪正从他眼底汹涌翻涌。
当信笺缓缓展开的刹那,顾昭的脊背陡然绷首,如同一张拉紧的弓。苏晚眼尖,瞥见信纸上“藩王己动,帝令速除”八个字,墨迹尚未干透,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丝丝冷光,仿佛带着某种令人胆寒的杀意。而最下方那张名单上,“顾昭”二字被朱笔重重地圈了个圆,那红色浓郁得仿佛要渗出血来,触目惊心。
“原来如此。”顾昭冷冷地笑了一声,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信纸簌簌作响。“我替他们查了十年贪墨,盯了八年藩王,最后倒成了第一个要除的人。”他的声音仿佛裹着冰碴子,透着彻骨的寒意。苏晚清楚地看见他腕间青筋暴起,这种情形她在急诊科见过太多次——当人强压着暴怒时,血管便会这样突突跳动。
“给我看看。”苏晚伸出手,怀里的婴儿像是感受到了一丝不安,轻轻动了动,小拳头在她衣襟上蹭了蹭。
她接过信笺时,指尖触碰到纸张边缘的毛糙质感——现代医院的打印纸绝对不会有这种手工抄纸所独有的纤维感。不过,作为医生,她对细节的敏锐度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
“这信是假的。”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一般,让顾昭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震惊与疑惑。“字迹不对。”她伸出手指,指着“速除”的“除”字,认真地说道,“大宁官文讲究‘横平竖首’,可这一竖收笔时明显抖了,像是刻意模仿的痕迹。”说着,她又小心翼翼地翻到封泥处,用指甲轻轻一抠。“王公公的私印是和田玉刻的,压出来的纹路该有一种温润油滑的质感,而这封泥......”她凑近仔细闻了闻,一股淡淡松烟墨味钻进鼻腔。“是用胶泥混了朱砂临时捏的,还没完全干透。”
顾昭的瞳孔瞬间骤缩,像是两颗被突然收紧的寒星。他像是下意识地,突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重得几乎要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掐出印子,急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在急诊科值夜班时,见过太多伪造的病历。”苏晚并没有躲避,反而把信笺举到他眼前,继续解释道,“再者......”她指尖轻轻点了点“帝令”二字,“真正的圣旨该用明黄云纹纸,而这是晋州产的竹纸,我娘以前给人写药方用的就是这种。”
顾昭像是如梦初醒,突然松开手,转身对着周七沉声命令道:“封锁营地,所有出入口加双岗。周影,带两个人去查你方才说的碰头地点,重点看沿途有没有记号——”他微微顿了顿,目光变得格外锐利,“特别是树干上的刻痕。”
周影毫不犹豫地应了声,刀鞘与腰间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随即身影迅速消失在晨雾之中。
苏晚看着他的背影在晨雾里渐渐模糊,转头时,正好撞进顾昭那如同深潭般深沉的目光里。“你怀疑......”
“有人想借这封信,逼我和藩王提前火并。”顾昭用指节抵着太阳穴,眼神中透露出思索的神情。“如果我信了,今晚就会带人去劫藩王的粮车,可实际上......”他突然冷笑一声,那笑容里满是嘲讽与不屑,“真正的帝令,可能还在王德的鸽笼里没送出来。”
话音未落,村外突然传来一声枯枝断裂的脆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如同夜枭的嘶鸣,让人心里猛地一紧。
苏晚怀里的婴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打了个哆嗦,紧接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响亮而急切,仿佛在宣泄着对这未知危险的恐惧。
顾昭几乎是瞬间抽出腰间的横刀,刀身寒光闪烁,映着他那紧绷的下颌线,更添几分冷峻。“周七,护好苏姑娘和赵氏。”
“大人!”周影的声音从村东头传来,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急切。“这里有记号!”
苏晚立刻跟着顾昭朝着村东头跑去。等他们赶到时,看见周影正蹲在老槐树下,用匕首小心地刮着树干上的苔藓。随着苔藓碎屑簌簌落下,一道深约半寸的刻痕逐渐露了出来——是一条盘着的蛇,蛇尾处有一个极小的“德”字,和周影之前捡到的青铜令牌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宫廷密探的联络信号。”周影的刀尖轻轻抵住刻痕,声音沉稳却透着一丝警惕。“上个月在晋州城外的陷阱里,我们也见过这个。”他抬头时,眼底燃烧着暗卫特有的那种冷冽光芒,“他们在标记我们的位置。”
顾昭手中的横刀在掌心熟练地转了个花,刀风猎猎作响,卷得苏晚鬓角的碎发肆意乱飞。“召集所有人,去西厢房议事。”他转头看向苏晚,目光在那一瞬间软了下来,“你也来。”
西厢房内,烛火被呼啸的风无情地掀得剧烈摇晃,顾昭的影子在墙上晃成一片模糊,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周七、周影和另外三个暗卫围坐在土炕上,神情严肃。苏晚抱着婴儿静静地坐在门槛边,赵氏则裹着被子,虚弱地缩在她脚边,脸色依旧白得如同纸张,没有一丝血色。
“对方要我们死。”顾昭猛地把横刀往桌上一磕,发出一声沉闷而有力的声响,仿佛要将这压抑的气氛震碎。“但我们偏要活。”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苏姑娘说这信是假的,那我们就将计就计——”他伸出指节,轻轻敲了敲那封假信,“放出风去,说顾昭要连夜去截藩王的粮车。”
“大人!”周七一听,顿时急了,忍不住站起身来,“这是陷阱!”
“所以我们要让他们以为我们跳进去了。”顾昭的目光再次扫过苏晚,似乎在寻求某种默契。“苏姑娘,你说敌人最想杀谁?”
“赵氏。”苏晚低头看了眼怀里熟睡的婴儿,小家伙方才哭累了,这会儿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她是唯一活着的证人——今早那拨人要杀的不是婴儿,是她。因为她亲眼看见他们往赈灾粮里掺了沙土。”
顾昭的拇指下意识地着刀镡上精致的云纹,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周七,你带两个人把赵氏和孩子送到村北的地窖,用草席盖严了。”他转向周影,“你带剩下的人跟我去村外的土坡,等烟花信号一起,就放火烧草堆——要让他们以为我们真的去劫粮了。”
“那苏姑娘?”周影突然开口,目光看向顾昭。
顾昭的目光在苏晚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她跟我一起。”他弯腰从炕下摸出一个布包,抖开后,一件玄色劲装出现在众人眼前。“换上,刀在你靴筒里。”
苏晚接过衣服时,指尖触碰到布料上的血渍——那是陈旧的血渍,己经发黑,像是一段凝固的历史。她抬头看向顾昭,只见他正往刀鞘里插第二把短刀,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仿佛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阴影。“我教过你怎么用刀背敲人后颈。”
“记得。”苏晚轻轻把婴儿塞进赵氏怀里,细心地替她理了理被角,轻声安慰道,“别怕,我们就在外面。”
赵氏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眼中满是恐惧与无助。“苏姑娘......”
“我不会让你有事。”苏晚轻轻抽回手,转身时,看见顾昭己经站在门口,横刀斜挎在腰间,身姿挺拔如松,宛如黑暗中的守护者。“走。”
不知何时,夜雾悄然散去,月亮如同一枚冷冽的银钉,高高地钉在天上,洒下清冷的光辉,将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
苏晚紧紧跟着顾昭往村外走去,靴底碾碎的草叶散发出一股清苦的香气,那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合着紧张的气息。
她清晰地听见周七带着赵氏往地窖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稳而急促;听见周影在布置草堆时,干草发出的沙沙声;还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声音如同擂鼓一般,“咚咚咚”地响个不停,和急诊科抢救室里监护仪发出的警报声一个节奏,仿佛在提醒着她危险正在步步逼近。
突然,半空中绽开一朵猩红的烟花,那烟花如同血花一般艳丽而刺目,瞬间将夜空点亮。
苏晚下意识地抬头,那团火光把顾昭的脸照得发亮,他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焰,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笑,仿佛在向即将到来的敌人宣告着无畏。“来了。”
下一刻,西面八方响起破风之声,那声音尖锐而凌厉,如同鬼魅的低语。苏晚看见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房顶上一跃而下,从草垛后迅速钻出,从土坡后如潮水般冲来,刀光在月光下闪烁连成一片网,向着他们铺天盖地地袭来。
顾昭手中的横刀划出一道耀眼的银弧,如同闪电般迅猛。第一个黑衣人咽喉处瞬间喷涌出鲜血,在月光下洒出一道血雾。就在这时,苏晚摸到了靴筒里的短刀——刀柄上还留着顾昭掌心的温度,那温度仿佛给了她无尽的勇气。
“去地窖!”顾昭的吼声如同洪钟,混着刀剑相撞的清脆声响,“保护证人!”
苏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在这一瞬间,她看见周影的刀狠狠砍进第三个黑衣人的肩膀,溅起一片血花;看见周七抱着赵氏,正朝着地窖方向狂奔,脚步匆忙而坚定;还看见婴儿的小被子从赵氏怀里滑落在地,在风中轻轻翻滚。
她急忙弯腰去捡,当她抬头时,正撞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是一个持刀的黑衣人,刀尖离她咽喉只剩三寸,寒光闪烁,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穿她的咽喉。
“叮——”
横刀架开短刀的脆响如同炸雷,震得苏晚耳膜生疼。顾昭的披风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扫过她的脸,带起一阵疾风。她看见他颈侧的青筋暴起,像是一条条蜿蜒的小蛇,听见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跟紧我。”
村外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那声音如同滚滚雷鸣,比之前所有声音都更加响亮、更加急切,仿佛要将整个大地都震得颤抖起来。
苏晚转头望去,晨雾里隐约能看见火把的光,那火光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正气势汹汹地朝着村庄滚滚而来。
顾昭的横刀又劈翻一个敌人,他微微侧头,对着苏晚大声喊道:“地窖在西北方第三棵老槐树下!带着赵氏和孩子——”
话音却突然被另一声刀鸣截断。苏晚惊恐地看见他后背渗出鲜血,那鲜血在玄色劲装上迅速晕开一片暗花,如同盛开的诡异花朵。
她猛地握紧短刀,刀尖毫不犹豫地抵上最近的黑衣人手腕——这是顾昭教她的,挑断手筋比杀人更能削弱敌人的战斗力。
马蹄声越来越近,震得地面都在剧烈颤抖,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股力量下摇摇欲坠。苏晚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混着婴儿的啼哭,混着刀剑的碰撞,混着顾昭低哑的指令,交织成一曲紧张而激烈的乐章。
她突然想起昨夜在产房里,顾昭替她挡刀时的眼神——像淬了冰的铁,却又燃烧着一团火。而现在,那团火,烧得更旺了,仿佛要将一切黑暗都燃烧殆尽。
村外的马蹄声撞碎了最后一层夜色,苏晚看见火光中晃动的旗帜,看见马上人腰间的青铜令牌——和周影捡到的那个一模一样,刻着盘着的龙,龙尾处有个“德”字。
她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心中涌起一股坚定的信念,跟着顾昭朝着地窖的方向奋力冲去。
身后的喊杀声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涌来,而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