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指尖在锦被上微微抽搐,浑浊的眼瞳映着殿门处那道素白身影。虾仁捧着青瓷药碗走近时,檐角铜铃恰好被夜风拂响,清泠一声,惊得龙榻上的帝王喉间溢出半声喟叹。这三个月,他饮下的每一口汤羹都带着虾仁指尖的温度—那双手曾在沙盘上推演六国兵戈,此刻却正用竹筷轻轻搅散药汁里的浮沫。
“先生……”嬴政的声音轻得像飘在炭火上的烟,“这汤……有海味。”
虾仁垂眸,见皇帝枯瘦的手腕上,自己前日施针的穴位还泛着淡红。“陛下尝得没错,臣托胶东商人带了新晒的海虾,取其温补。”药香混着若有似无的咸鲜,在密闭的寝殿里织成张网,将帝王日渐衰败的气息牢牢裹住。赵高躲在廊柱阴影里,看着虾仁用银匙舀起汤羹,一勺勺喂进皇帝口中,指甲几乎嵌进了袖中玉笏。
这三个月,始皇帝确实有了些起色。竟能在虾仁搀扶下走过九曲回廊,看池子里的锦鲤翻出银白肚皮。当他在暖阳里眯着眼说“想再看一次碣石沧海”时,赵高藏在袍中的密信正源源不断送往胡亥府邸—信上朱砂画的毒蛇,己在竹简上蜿蜒成势。他们忌惮虾仁的医术,更怕那碗汤羹里藏着的玄机:为何太医署断言只剩月余的帝王,竟能多撑过三个春秋?
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流星划过天际,突然嬴政的手指猛地攥住他的袖口,那力道竟带着回光返照的狠劲。“诏……诏书……”老人的喉结剧烈滚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殿顶蟠龙藻井,仿佛要将那金龙拽下来。
“陛下放心,臣己……”虾仁的话没说完,就被内侍撕裂夜空的哭喊打断。他起身时,衣摆扫过药炉,煨着的牡蛎壳“哗啦”掉进炭火,腾起一股焦腥气。
此时,赵高带着甲士冲进来,正看见虾仁站在龙榻前,素白长袍上溅了几点暗红—那是皇帝咳在他身上的血,却被赵高眼中的厉色曲解成了罪证。
“虾仁!你竟敢……”
虾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对着闻讯赶来的赵高、李斯等人,轻轻说了一句:“陛下,龙御归天了。”目光扫过赵高骤然亮起来的眼睛,又落向面如死灰的李斯。他知道此刻咸阳宫的暗渠里,无数条毒蛇正顺着水道爬向各个宫门。
赵高的表情变得极快,“噗通”跪倒就猛地抬头:“来人!封锁宫城,严禁走水!”他刻意加重“走水”二字,眼角余光瞥见虾仁腰间鼓囊囊的药囊—那里头除了银针,说不定还有伪造的遗诏。派侍卫即刻搜了虾仁的身体,把虾仁囚禁在宫里面,然后派遣亲卫如潮水般涌向扶苏居所时。那扇紧闭的木门正被一道身影撞开。可不知虾仁早知如此,己经按照之前为自己准备的密道逃出咸阳城。
“先生?”扶苏从书卷堆里惊起,看见虾仁衣襟上的血迹时,手中竹简“啪”地掉在地上。烛火摇曳中,老师平日从容的眉眼竟染着惊惶,那是连当年函谷关破阵时都未曾有过的神色。
“陛下龙御归天了,赵高密谋造反把遗诏换成了胡亥,正在派兵抓你!”这时殿外传来亲卫“捉拿反贼”的呐喊,这是陛下口谕,让你速去九原……”话音未落,窗纸“噗”地被羽箭射穿,箭镞钉在书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上了“受命于天”的匾额。
“跟我来,此地片刻不宜久留,我带你离开这里”!”虾仁拽着他扑向书架后的暗格。暗门开启的瞬间,穿堂风卷灭了烛火,黑暗中只听见虾仁急促的喘息:“当年函谷关破阵,我能带你出秦营,今日也能带你出咸阳。”
亲卫撞开内室的声响在身后炸开,扶苏跟着虾仁滚进密道时,听见头顶传来赵高尖利的叫喊:“封死所有出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密道的潮气混着铁锈味,虾仁摸出火折子照亮前路。
“先生……”扶苏忽然顿住脚步,看着他肩头不断渗出的血,“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虾仁回头时,火光照亮他半边染血的脸,嘴角却扯出一抹极淡的笑:“从陛下让我教你‘民为邦本’时,就知道总有这一天。”
冲出地道己是城郊乱葬岗,残月被乌云啃得只剩半角。虾仁扶着气喘吁吁的扶苏躲进破庙,他苦笑一声,替扶苏包扎臂上的擦伤,“只要公子活着,真相总会大白。”
“真相?”扶苏望着庙外被风吹得乱晃的招魂幡,看着咸阳宫里冲天的火光,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先生,你说这天下,真的需要一个‘始皇帝’吗?”他想起自己曾在边境见过的枯骨,想起儒生们被焚烧的竹简在火里卷曲成灰,“父亲用铁血铺就的路,走得太快了,快得让百姓跟不上,也快得……让他自己回不了头。”
眼前的扶苏,发髻散乱,青衫染尘,眼中却没有了往日的执拗,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释然。
“公子想怎么做?”
扶苏抬头,破庙的天窗漏下一缕月光,照亮他眼角未干的泪痕:“赵高要的是皇位,胡亥要的是享乐,这朝堂……早己不是父亲当年的朝堂了。”他拔出佩剑,将其深深插入冻硬的土地。
或许父亲的路本就没有错,只是走得太急了。急着把六百年的裂土揉成一个圆,急着让“皇帝”二字刻进每寸土地,却忘了人心不是青铜,可以任由模具浇铸。而他自己,困在“仁”与“孝”的枷锁里,困在父亲宏大的蓝图阴影下,首到此刻逃离,才忽然觉得肩头一轻“这天下……就让它,按它自己的步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