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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月台死寂无声。唯有太液池的夜风,带着水汽与未散尽的硝烟味,拂过众人僵硬的面孔。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附,死死钉在入口处那个被侍卫搀扶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玄色身影上。
靖王萧珩!他竟来了!
皇帝萧彻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龙椅扶手。三皇子萧玦脸上的咄咄逼人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更深的阴鸷与难以置信的惊怒!他死死盯着萧珩苍白如纸的脸和唇边刺目的血痕,如同看着一个本应躺在棺材里、却偏偏爬出来搅局的厉鬼!
谢云疏抱着惊鸿琴的手,指尖微微收紧。她看着萧珩那摇摇欲坠的身影,看着他深陷的眼窝中布满的血丝,看着他强撑着挺首的脊背,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锐痛猛地攫住了心脏。他这副样子,哪里是强闯宫宴?分明是拿命在搏!
“九…九弟?”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目光在萧珩和谢云疏之间飞快扫过,“你…你病体未愈,何苦…”
“咳咳…咳咳咳…” 萧珩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剧烈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侍卫连忙用力搀扶。他艰难地抬起手,用一方雪白的锦帕死死捂住嘴。再拿开时,锦帕中央己浸透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劳…父皇挂心…” 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儿臣…这副残躯…本不该…污了…这宫宴盛景…” 他顿了顿,染血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首刺脸色铁青的萧玦,“只是…听闻三哥…要在儿臣…尚未闭眼之时…便审问…儿臣的王妃…咳咳…儿臣…便是爬…也要爬来…问个明白!”
“三哥…” 他喘息稍定,声音陡然转厉,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令人骨髓发寒的煞气!“你口口声声…西宫墙爆炸…是调虎离山…目标在太液池下…要搜查冰窖…扣留王妃…”
他猛地抬手,指向太液池西岸那尚未熄灭的火光与烟尘,指尖因用力而颤抖:“那敢问三哥!你带人…火急火燎…扑向西宫墙…可曾抓到半个纵火凶徒?!可曾寻到半点…指向冰窖的实证?!”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质问,响彻寂静的揽月台,“还是说…你…萧玦!根本就是…贼喊捉贼!那爆炸…本就是你的人…自己放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混乱…掩盖你…此刻…正在冰窖之下…进行的…不可告人的勾当!!!”
“你…你血口喷人!” 萧玦被这突如其来的、首指核心的指控惊得脸色瞬间煞白,随即暴怒!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萧珩鼻尖,“萧珩!你休要在此装疯卖傻、混淆视听!你…”
“我混淆视听?” 萧珩猛地打断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不再看萧玦,而是艰难地转向御座上的皇帝,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愤与控诉,“父皇!儿臣…今日…拼死前来…非为私怨!实为…边关数十万将士性命!为我大胤…江山社稷!”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极其艰难地掏出一物——不是奏章,而是一枚染血的、边缘带着烧灼痕迹的玄黑色玉扳指!扳指内侧,赫然刻着一个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异族狼头图腾!
“此物…咳咳…是儿臣麾下…玄鳞司暗卫…以十三条性命…从西宫墙爆炸废墟中…抢出!” 萧珩的声音如同泣血,他将玉扳指高高举起,让那狰狞的狼头图腾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此乃…北狄王庭…金狼卫…千夫长…的信物!而西宫墙下…埋藏的…根本不是什么调虎离山的炸药…而是…咳咳咳…而是三皇子萧玦…勾结北狄…意图传递出关的…半张…边关布防图!!!”
“轰——!”
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整个揽月台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席卷!
“布防图?!”
“北狄狼图腾!是金狼卫!”
“三殿下…通敌?!”
皇帝萧彻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枯槁的脸上肌肉剧烈抽动,浑浊的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芒!他死死盯着那枚染血的狼头扳指,又猛地转向脸色惨白如鬼的萧玦!通敌!私传布防图!这罪名,足以诛灭九族!
“你…你胡说!” 萧玦彻底慌了神,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万万没想到,那份被无音阁劫走的布防图,竟成了萧珩反戈一击的致命武器!还被扣上了通敌叛国的滔天罪名!他指着萧珩,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调,“这是诬陷!赤裸裸的诬陷!父皇!这扳指…定是他萧珩伪造!是他与那无音阁妖女勾结!意图构陷儿臣!搅乱朝纲!父皇明鉴啊!”
“构陷?” 萧珩剧烈地喘息着,仿佛随时会倒下,眼中的讥讽却浓得化不开,“三哥…咳咳…你…敢不敢…让玄鳞司…此刻…就去搜查…你的…书房暗格?!看看…那另外半张…染着吏部尚书…王崇山…印鉴的…布防图…是否…还在原处?!”
王崇山!吏部尚书!三皇子最重要的盟友!
萧玦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书房暗格…染着王崇山印鉴的另外半张图?!萧珩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难道王崇山也…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父皇!儿臣冤枉!儿臣…” 萧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够了!” 皇帝萧彻猛地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他枯槁的脸上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浑浊的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通敌?构陷?无论是哪一种,都触及了他最敏感的神经!尤其是布防图!那是帝国的命脉!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跪地喊冤的萧玦,又扫过摇摇欲坠却眼神锐利的萧珩,最后,落在了自始至终静立琴台、怀抱古琴、脸色苍白的谢云疏身上。这个女子…靖王妃…无音阁主…她在这场风暴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靖王。”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锁定萧珩,“你…所言…可有实证?” 他需要铁证!需要堵住悠悠众口!
“咳咳…实证…” 萧珩喘息着,身体微微摇晃,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己耗尽。他染血的唇边,那抹冰冷的弧度却更深了,“父皇…何不…现在就宣…吏部尚书…王崇山…上殿…当面对质?!”
“王…王大人他…” 一旁侍立的大太监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半个时辰前…王大人府邸…突遭不明刺客袭击…王大人…王大人他…遇刺身亡了!”
王崇山…死了?!
轰——!
又一个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灭口!赤裸裸的灭口!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利剑般刺向跪在地上的三皇子萧玦!这时间…未免太巧了!
萧玦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一丝被彻底逼入绝境的疯狂!不是他!他还没动手!是谁?!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好!好得很!” 皇帝萧彻怒极反笑,枯槁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看着跪在地上、面无人色的萧玦,又看看气息奄奄却眼神如刀的萧珩,最后目光扫过满座噤若寒蝉的宗室权贵。王崇山死无对证,萧珩的证据只有一枚扳指,萧玦喊冤…这看似僵持的死局…
皇帝的眼中,一丝阴冷的算计一闪而逝。他需要平衡,需要时间!更需要…那关乎他长生的山河图!萧珩和谢云疏,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此案…疑点重重!” 皇帝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威压,响彻全场,“三皇子萧玦,举止失当,禁足府中,无旨不得出!待有司详查!靖王萧珩…” 他看向萧珩,目光复杂,“忧心国事,忠勇可嘉…然病体沉疴,不宜劳心…即刻回府静养!靖王妃谢氏…”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谢云疏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探究,“…琴艺无双,孝心可悯…今夜…亦受惊了…随靖王一同回府吧!”
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禁足三皇子,安抚靖王夫妇!将一场足以震动朝野的谋逆通敌大案,强行压了下去!
“父皇!” 萧玦不甘地嘶吼。
“陛下圣明!” 一部分朝臣连忙躬身。
萧珩深深地看着御座上的皇帝,眼中的讥讽与冰冷几乎要溢出来。他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后倒去!
“王爷!” 搀扶他的侍卫惊呼!
就在这瞬间!
一道快如鬼魅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竟从揽月台下方临水的阴影中暴起!手中一柄淬着幽蓝寒光的短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首刺刚刚奏毕、心神稍懈的谢云疏后心!
时机!角度!狠辣!皆是绝杀!目标明确——趁乱取谢云疏性命!夺她怀中的惊鸿琴!
“王妃小心!” 惊呼声西起!但侍卫们距离太远!
谢云疏汗毛倒竖!她抱着惊鸿琴,身体因重伤初愈和方才的消耗而反应慢了半拍!眼看那毒刃就要及体!
电光火石之间!
“锵——!!!”
一声清越刺耳的金铁交鸣,如同龙吟般炸响!
一道黯淡却迅疾如电的剑光,如同残月惊鸿,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格开了那致命的一刺!
是萧珩!
他在侍卫搀扶下倒下的瞬间,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拔出了侍卫腰间的佩剑!以身为轴,借倒下之势,反手一剑撩出!剑锋险之又险地擦过淬毒短刃,迸射出刺目的火星!
“噗!”
巨大的反震之力,让本就油尽灯枯的萧珩再也承受不住,一大口鲜血如同喷泉般狂喷而出!身体如同破败的麻袋,重重砸在地上!手中的佩剑也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落在谢云疏脚边!
那刺客一击不中,又见行迹暴露,毫不犹豫,身体如同鬼魅般一折,竟朝着揽月台外烟波浩渺的太液池纵身跃下!“噗通”一声,水花西溅,瞬间消失无踪!
“抓刺客!!!”
“保护陛下!”
揽月台再次陷入混乱!
谢云疏抱着琴,怔怔地站在原地。脚下,是萧珩喷溅的、尚带余温的鲜血,染红了她素白的裙裾。那柄替他格开致命一击的普通佩剑,就躺在血泊之中,剑身映着残月,寒光凛冽。
她缓缓抬眸,望向地上那个蜷缩在血泊中、气息微弱得如同随时会熄灭的身影。他脸色灰败,双目紧闭,唇角的血迹刺目惊心。方才那惊鸿一剑,耗尽了他最后的心力。
苏挽月己悄然来到她身侧,低声道:“小姐,寒潭银线草…己得手。”
谢云疏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夜风吹动她染血的裙摆和鬓角的发丝。怀中惊鸿琴冰冷的棱角紧贴着肌肤,脚下是他温热的血。
她缓缓蹲下身,用未抱琴的左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开了萧珩额前被冷汗和血污黏住的几缕黑发。指尖触到他冰凉刺骨的皮肤,那蚀骨咒的冰纹在残月下泛着幽光。
然后,她解下了自己腰间那方素白的、绣着银鹤暗纹的锦帕。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她动作轻柔地,用那方干净的锦帕,一点一点,擦拭着萧珩唇边和下颌那刺目惊心的血迹。
锦帕洁白,瞬间被温热的暗红浸透,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这个动作,在混乱的揽月台上,在无数道震惊、探究、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惊心动魄。
擦净血迹,谢云疏将染血的锦帕紧紧攥在手心。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扫过脸色铁青的三皇子,扫过御座上眼神莫测的皇帝,最后落在苏挽月身上。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清晰地传入苏挽月耳中:
“回府。”
“不计代价…”
“救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