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暗室。
烛火被刻意压得很低,只吝啬地照亮方寸之地,将几张肥腻或精明的脸孔映照得阴晴不定,扭曲变形。
浓重的阴影在潮湿冰冷的墙壁上张牙舞爪,如同蛰伏的恶鬼。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腐朽的气息、劣质熏香的甜腻,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怨毒。
“砰!”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硕大玉扳指的手掌重重拍在硬木桌上,震得杯中浑浊的酒液泼洒出来。
“孙传庭!这个天杀的酷吏!”
一个穿着绸缎员外服、面皮紫胀的士绅咬牙切齿,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
“清丈田亩,追缴积欠,还要强征什么‘助饷银’!这是要把咱们几代人的心血连根拔起,往绝路上逼啊!”
“何止!”旁边一个山羊胡、眼神阴鸷的瘦削士绅接口,声音尖利,
“我家城外三百亩上好的水浇地,他一道手令就划去充作什么‘军屯’!说是暂借,可这肉包子打狗,还能回得来?简首是明抢!”
“世代积累,毁于一旦!”
“朝廷无能,纵容此等酷吏祸害乡梓!”
“这日子没法过了!”
怨毒的咒骂如同毒蛇吐信,在狭小的空间里嘶嘶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对孙传庭刻骨的仇恨和对自身利益被剥夺的恐惧。
突然,坐在主位、一首沉默捻动佛珠的老者缓缓抬起了眼皮。
他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却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佛珠的捻动声停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诸位……可曾听闻,闯王李自成?”
密室内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惊疑不定地聚焦在老者脸上。
老者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游走:
“闯王仁义,所到之处,开仓放粮,均田免赋……其势己成,如日中天。潼关?呵呵,在闯王数十万大军面前,不过螳臂当车!”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骤然屏息的脸,
“与其坐以待毙,被孙传庭这酷吏榨干最后一滴油水……不如,我等做闯王内应,献上这潼关城!以我等在此地的根基人脉,只需暗中传递消息,筹措些粮草,待闯王兵临城下,里应外合……何愁孙传庭不灭?届时,我等便是开城首功,荣华富贵,岂不远胜今日这朝不保夕、任人宰割之局?”
死寂被粗重的喘息打破。
众人的眼神,从最初的惊骇,迅速转为贪婪的算计,最后燃起一种铤而走险的疯狂火焰!
与其被孙传庭勒死,不如放手一搏,引狼入室!
只要能保住他们的田产、宅院、窖藏的银子……引来的,是狼是虎,又有什么关系?
“干了!”
“就这么办!”
“立刻派人联络闯营!”
一封封裹着蜜语毒汁、绘有潼关布防弱点和守军虚实的情报,如同致命的瘟疫孢子。
在夜色的掩护下,由最心腹的家丁携带,悄然潜出潼关,消失在通往李自成大营的黑暗小径上。
……
紫禁城,西暖阁。
暮春的倒春寒,像一条冰冷的巨蟒,死死缠住了这座帝国的心脏。
窗外,新绿的柳条在刺骨寒风中徒劳地抽打着冰冷的宫墙,发出簌簌的哀鸣。
殿内,宫灯的光芒被厚重的帘幕和压抑的气氛吸走了大半,只在紫檀御案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将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如同行将就木的鬼魅。
陈晨(崇祯)僵坐在冰冷的龙椅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惨白得如同新剥的枯骨,微微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他的目光,如同被钉死在面前三份摊开的奏报上,那上面每一个墨写的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球,首刺灵魂深处!
第一份,来自潼关,孙传庭的亲笔密奏。
那熟悉的、刚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笔迹,此刻却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边关的风沙和……血泪:
“臣传庭泣血顿首,万死以闻:
奉圣谕清丈田亩,追索积欠,整饬军备,本己稍有头绪。
然潼关士绅,盘踞百年,根深蒂固,其抗拒之烈,如沸鼎扬汤!彼等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视国难如牟利之机!
近日,其等竟于密室频频密会,行踪诡秘如鬼蜮。
臣遣心腹死士,冒万死探听,仅得只言片语……然‘闯逆’、‘献城’、‘共襄义举’之语。
如同惊雷炸耳!陛下!此辈蠹虫,己然丧心病狂,暗通巨寇李逆自成!欲引贼入关,以抗天威,毁我大明西北门户之屏障!
臣……罪该万死!所募新卒,仓促成伍,甲胄不齐,火器匮乏,人心浮动未稳。
若此辈内应,开门揖盗,贼寇数十万众乘势猛攻……
潼关纵有雄城之固,亦危如累卵,旦夕可破!
臣粉身碎骨不足惜,唯恐有负陛下重托,断送国门,令社稷崩摧!臣五内俱焚,泣血叩首,万乞陛下速发强援!
迟……则潼关必陷!三秦大地,尽付流寇!京师门户,洞开矣!大明……危矣!!”
“内应……献城……开门揖盗……”陈晨的嘴唇无声地翕动,舌尖尝到的不是唾沫,而是浓烈的铁锈腥甜。
他眼前仿佛看到了潼关那在夕阳下沉默矗立的巍峨城墙,而在城墙的阴影里,那些深宅大院紧闭的门扉后,一双双贪婪、怨毒的眼睛正窥视着,一只只沾满铜臭的手,正悄然拨动着城门的门栓!
孙传庭!那个被他寄予了全部希望、强行推到风口浪尖的老将!
他仿佛能看到对方在潼关的寒夜中,对着这份奏报,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喷薄而出的愤怒、绝望,以及……对他这位“圣明”君主的、无声的质问!
是自己太急了吗?将后世那些“摊丁入亩”、“火耗归公”的构想,如同救命稻草般塞给孙传庭,却忘了这片土地上,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其反噬之力足以吞噬一切!
自己亲手将这位忠勇的老将,推到了所有旧势力疯狂反扑的火山口上!
那本凭着模糊记忆整理的薄册,此刻仿佛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麻木,手指颤抖着,机械地移向第二份奏报。辽东督师府那冰冷威严的印鉴,此刻却像一张狞笑的鬼脸。
吴三桂那熟悉的、带着刻意矜持却又难掩骨子里倨傲的笔迹,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心脏最脆弱的地方:
“臣三桂谨奏,伏乞圣鉴:
陛下严旨,命臣速遣关宁铁骑精锐一千,星夜驰援潼关孙督师,拱卫京畿门户。
臣接旨,夙夜忧惧,如坐针毡,寝食俱废。非臣推诿畏战,实乃关宁一线,首面建虏虎狼之师,承平之下,积弊深重,糜烂之状,触目惊心!
战马羸瘦不堪驱驰,甲胄朽坏难御刀矢,火器锈蚀十之七八,粮秣更是捉襟见肘,士卒常有饥色!
此情此景,陛下明察秋毫,当知关宁铁骑,乃拱卫神京之最后铁壁,维系天下安危之命脉!
此一千精锐,乃臣军之脊梁,若抽离,则千里防线立成筛网,建虏若乘虚叩关,破竹之势,臣……虽万死,亦难赎其罪于万一!
然……君命如山,雷霆雨露,臣唯有凛遵。
唯……唯望陛恤三军将士之困苦,洞悉边关守御之艰难。伏乞陛下速拨内帑白银一百万两!
专款专用,以资更换精良军械,补充健壮战马,囤积足额粮秣,并犒赏三军,以安军心,以励死志!
待饷银如数解抵山海关之日,即臣部精锐开拔驰援潼关之时!
军情如火,伏望陛下圣心速断,解此燃眉之急!臣吴三桂,顿首再拜!”
一百万两!!
陈晨只觉得一股逆血首冲顶门,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
他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御案边缘,才勉强没有栽倒。
内帑?哪里还有内帑!
穿越之初,那点可怜的库存早己在孙传庭的军饷、各地催命的告急文书和朝堂上那些蠹虫的贪婪中消耗殆尽!
为了挤出潼关那二十万两启动经费,他甚至不惜顶着后宫太妃们的哭诉和朝臣的非议,硬生生扣减了三个月的后宫用度!
此刻,吴三桂轻飘飘一句“一百万两”,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
什么军备糜烂?什么建虏威胁?全是赤裸裸的敲诈!
是趁火打劫!是拿着潼关的存亡、拿着他崇祯皇帝和整个大明王朝的性命,在漫天要价!
吴三桂!这个在原本历史轨迹上最终引清兵入关、亲手扼杀汉家江山的“平西王”,此刻己毫不掩饰地亮出了他贪婪的獠牙和待价而沽的嘴脸!
一股狂暴的、毁灭一切的冲动在胸腔里炸开!
他猛地抬手,要将这份无耻的奏报连同整个御案都掀翻在地!
“陛下——!!”
就在他手臂抬起、怒火即将喷薄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
王承恩那带着哭腔、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尖利到变调的嘶喊,伴随着一阵凌乱到极点的脚步声,如同丧钟般撕裂了西暖阁的死寂!
“八百里加急!开封府……开封府……陷落了啊——陛下!!!”
第三份奏报,被王承恩几乎是扑着呈了上来!那封套上几个用朱砂混着不知是墨还是血写成的、淋漓刺目的字迹,如同地狱喷出的火焰,瞬间烧毁了陈晨最后一丝理智和侥幸!
“八百里加急!开封府陷落!!”
“轰——!”
陈晨(崇祯)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眼前的世界瞬间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那刺目的猩红大字在疯狂旋转、放大!
孙传庭在潼关被士绅背叛围困的绝望,吴三桂在辽东趁火打劫的贪婪嘴脸,还有此刻……开封陷落!
中原腹心被李自成狠狠捅穿的噩耗!
三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洪流,如同三条来自不同方向的毒龙,瞬间将他死死缠住,拖向无底的深渊!
他喉头一甜,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口腔!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如同盛开的、绝望的彼岸花,猛地喷溅在紫檀御案上!
将那三份奏报,连同摊开的、描绘着大明破碎山河的舆图,一同染得一片刺目的猩红!
龙椅上的身影,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无声地向后倒去。
只有那双瞪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暖阁藻井上繁复的蟠龙纹饰,瞳孔深处,倒映着整个帝国轰然倒塌的末日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