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零年,春。
南方的春日,总是来得比北方更早,也更热烈。当北平的胡同里还残留着冬日的料峭时,黄建国所在的这座重工业城市,己然被一片蓬勃的绿意所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新芽的清香,以及远处工厂烟囱里飘来的、带着些许铁锈味的工业气息。这是一种混杂却充满生机的味道,与他记忆中北平的古朴厚重截然不同,却也让他感到一种新生的力量。
他己在这座市立第一中学任教数月。
从将军到教师,身份的转变,并未让黄建国感到丝毫的不适。相反,他如鱼得水。三尺讲台,对他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阵地”。这里的“敌人”不是荷枪实弹的对手,而是蒙昧、无知和狭隘;这里的“武器”不是枪炮,而是知识、智慧和真诚。
他讲授历史,从不拘泥于课本。他会用自己亲历的视角,将那些枯燥的年代和人物,描绘得鲜活生动。讲到甲午海战,他会用粉笔在黑板上勾勒出军舰的航线,模拟炮火的轰鸣,让学生们仿佛置身于那场屈辱的战役之中,感受民族的悲愤与不甘。讲到抗日战争,他会讲述那些无名英雄的牺牲,那些在敌后默默坚守的普通民众,他们的坚韧与智慧,远比教科书上的寥寥数语更具震撼力。
他的课堂,总是座无虚席。不仅是本班的学生,连其他班级的学生,甚至一些年轻的老师,都会挤在教室后门,探头探脑地听着。他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没有振臂高呼的口号,他的声音总是温和而沉稳,却蕴含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从不强求学生接受他的观点,只是引导他们思考,鼓励他们质疑,让他们自己去发现历史的真相,去感受民族的脉搏。
“历史,不是一堆冰冷的日期和事件,”他常常这样对学生们说,“它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条河里的一滴水。只有了解它的源头,才能知道它将流向何方。”
他的教学方式,在学校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些老教师觉得他“离经叛道”,但更多的年轻教师和学生,却被他深深吸引。校长王德甫更是对他赞不绝口,常常在教职工大会上,以黄建国为例,强调“教育的本质是启迪,而非灌输”。
然而,在这份平静与融入之下,黄建国始终保持着一份军人特有的警觉。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潜龙勿用”之路,并非坦途。
作为一名“外地人”,他感受到了同事们礼貌但疏离的态度。他们对他客气,却不亲近,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无形的屏障。他明白,信任的建立,需要像“履霜”一样,从最微小的一步开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深知,霜虽薄,却是寒冬将至的预兆。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疏离,那些不经意的打探,都如同脚下悄然凝结的霜花,预示着更深层的考验,更坚硬的冰层,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就在这份小心翼翼中,他第一次见到了林素音。
那是在一次全校教职工大会上。礼堂里人头攒动,黄建国坐在靠后的位置,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人群。他看到了她。她安静地坐在角落,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气质温婉,仿佛一朵在喧嚣中独自绽放的幽兰。她没有参与任何讨论,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些什么。黄建国的心,在那一刻,被轻轻触动了。
大会进行到一半,校长王德甫正在台上讲话。黄建国敏锐地察觉到,坐在前排的一位年轻男老师,名叫赵振华,他曾听同事们提起,此人思想激进,言辞犀利。此刻,赵振华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己和校长,那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探究。黄建国心中警铃大作,他知道,这并非善意的目光。他意识到,“坚冰”己在不远处,自己己经被某些人盯上了。这目光,这审视,正是那层层凝结的霜,最终汇聚而成的坚冰,无声无息,却又冰冷刺骨。
他像大地一样,默默地承载着这份秘密,这份感情,以及这份无声的考验。他相信,只要他足够“厚德”,足够“载物”,时间终将证明一切。
春日渐深,校园里的花朵次第开放。黄建国知道,他正在这片“田野”上,以最柔顺、最包容的方式,深深地扎下根来。而这份根基,将是他未来守护秘密、承载使命的“厚德”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