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冬夜。
寒风卷着零星的雪花,敲打着窗户,发出“沙沙”的声响。黄建国刚刚批改完最后一本历史课的作业,在学生的名字上画下那个熟悉的红圈。他看着那些稚嫩的笔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也感到了一丝疲惫。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心中那个盘桓己久的想法,在今夜变得格外清晰。是时候了。是时候与那个名叫“黄道行”的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了。
他从床下拖出那个沉重的、黑色的铁皮保险箱。箱子上的铜锁,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尘封的往事。这里面,锁着一个将军的赫赫战功,也锁着他重归人海的最后一条退路。
就在他拿出钥匙,准备打开这道枷锁时,门外突然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声音不急不缓,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黄建国的心猛地一紧,几乎是本能的,他将保险箱重新踢回床下,掌心己经沁出了细汗。深夜来客,绝非寻常。他走到门后,压低声音问道:“谁?”
“我,王德甫。”
是校长的声音。黄建国略感意外,但内心的警惕并未放松。他打开门,一股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雪花的冰冷气息。王德甫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戴着一顶旧棉帽,帽檐上还落着几片雪花,他那只独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透着一股深沉的忧虑。
“校长,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黄建国将他让进屋里,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有点事,不当面说,我睡不踏实。”王德甫解开大衣,一股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没有坐下,而是开门见山地从内兜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黄建国。
“建国,你看看这个。”
黄建国接过文件,上面是省里下发的通知,要求各市各单位,统计上报一批在革命战争年代和国家建设中有突出贡献的模范人物,准备召开表彰大会。他的目光,落在了文件最后附上的、需要填写的推荐表格上。表格上,赫然写着“功勋人物推荐表”几个大字。
“这是什么意思?”黄建国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王德甫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和敬意:“今天下午,市委组织部的领导专门找到我,问起了你。他说,你的档案虽然简单,但你的教学能力和思想觉悟,有目共睹。他还说……是上面一位老首长,隐晦地提起,说我们学校里,可能有一位功勋卓著却深藏不露的战斗英雄。”
王德甫的独眼紧紧地盯着黄建国,眼中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解:“建国,我知道,那个人就是你。现在,组织上给了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恢复荣誉,让你的一切功绩大白于天下的机会。只要你点个头,我立刻为你填写这份表格。你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你将得到你应得的一切。”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着窗棂。
这不仅仅是一份表格,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是一条通往“飞龙在天”的捷径。黄建国甚至能想象到,一旦他点头,接踵而至的将是鲜花、掌声、高位、无数人的敬仰……以及那个他早己舍弃的名字——黄道行。他戎马半生,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他的内心,再次陷入了剧烈的挣扎。荣誉、认可、归属感,这些都是人之常情。
但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想起了自己“潜龙勿用”的誓言,想起了在工厂里看到的那些闪光的“大人”,想起了自己“育龙之人”的最终使命。他知道,他所守护的秘密,比任何个人荣誉都更重要。
他将那份文件,轻轻地放回了桌上,仿佛那不是一份荣誉,而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校长,”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请恕我不能接受。这个世界上,己经没有那个战斗英雄了,只有一个历史老师,黄建国。”
“为什么?”王德甫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惋惜,他无法理解黄建国的选择,“这是你应得的荣誉!你为这个国家流过血,拼过命!为什么要把功劳让给别人?”
“校长,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黄建国摇了摇头,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缓缓说道:“您说,什么是龙?在战场上,我是龙。但是现在,那个在实验室里为了一个数据彻夜不眠的钱振华总工程师,他是不是龙?您这位为了孩子们呕心沥血的独臂校长,您是不是龙?那些在炉火前挥汗如雨的工人,那些在田埂上辛勤耕种的农民,甚至那些在课堂上为了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的学生……他们,都是龙。”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德甫,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易经》乾卦的最高智慧,不是‘飞龙在天’,而是‘群龙无首’。一个国家真正的强大,不是靠一两个高高在上的英雄,而是靠我们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在各自的岗位上,都活成一条龙,都发光发热。到那个时候,人人皆是龙,也便无所谓谁是龙头。那样的景象,才是真正的‘吉’,才是天下大同。”
“我不想再做那条飞在天上的龙了。我想做的,是这片土地,是这片田野,能让更多的龙,从这里汲取养分,然后腾飞而起。这,就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荣誉。”
王德甫被这番话,彻底震撼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他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的选择,不是退缩,不是逃避,而是一种更宏大、更无私的奉献。他所追求的,早己超越了个人的功名利禄,他追求的是整个民族的未来。
“好……好一个‘群龙无首’……”王德甫的眼眶有些,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收起了那份文件,仿佛那是一份沉甸甸的承诺,“建国,我明白了。我彻底明白了。你放心,从今往后,我王德甫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为你守好这个秘密。”
送走校长后,黄建国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坚定。他再次来到河边,这一次,他的心中再无半分犹豫。
他烧掉了箱子里所有的过往,那些曾经的军功章、任命状、旧照片,都在火光中化为灰烬,只留下了罗盘与名单,那是他未来使命的象征。然后,他将那个空了的、烧得漆黑的保险箱,用力沉入了冰冷的河心。“噗通”一声,水花西溅,一个时代,被他亲手埋葬,也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回到住所,他摊开手稿,在“用九,见群龙无首,吉”这句爻辞旁,郑重地写下了那句批注:
“……今日烧箱,是断我之后路,亦是为后世开新路。从此,我非龙,我乃育龙之人。”
写完,他吹熄了台灯,转身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薄雾中。他的背影,孤独,却无比坚定,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屹立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第一篇,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