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残躯入谷**
意识在冰冷粘稠的黑暗深渊中沉浮、挣扎。
剧痛的余韵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每一寸残留的感知。昏迷中的云曦,记忆的碎片被这股剧痛强行搅动、翻涌,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纷乱无序地在混沌的脑海中闪现、碰撞……
* * *
**五年前。**
暴雨如天河倒泻,疯狂地鞭挞着泥泞的荒野。
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凄厉的风声和震耳欲聋的雨声。一个瘦弱的身影在泥水中踉跄前行,单薄的衣衫早己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骨架。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梢、苍白的脸颊不断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正是被驱逐出云家的云曦。
一个时辰前,她还是云家备受呵护的小姐。此刻,她是被家族放逐的弃子。
每一次抬脚,都像是在粘稠的泥沼里拔起千钧重物,每一次落脚,冰冷的泥水都裹挟着绝望的寒意首往骨头缝里钻。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的,是左侧锁骨下方传来的、一阵猛过一阵的灼烧剧痛!仿佛那里被硬生生嵌入了一块刚从炼炉里取出的、烧得通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块“烙铁”,带来撕裂皮肉、灼烤骨髓的痛楚。浓重的血腥味在喉咙深处翻涌,又被她死死咽下,化作更深的腥甜与窒息感。
冰冷的雨水浇淋着全身,却丝毫无法缓解那一点皮肤下传来的、深入骨髓的诡异灼烫。她颤抖的手指死死地捂住那个位置,隔着湿透的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里皮肉的紧绷和异常的热度。一道蜿蜒的、浅青色的毒痕,如同一条活着的、择人而噬的阴毒小蛇,正在她苍白的皮肤下隐隐发亮,贪婪地汲取着她的生命力,并释放出蚀骨的痛苦。
“蚀心青痕”……又发作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更猛、更不留余地。仿佛知晓它寄生的躯壳己被抛弃,再无顾忌。
身后,云家那巍峨的、曾经象征着她全部庇护与荣耀的府邸大门,在她被毫不留情地推搡出来的那一刻,就发出了沉重而冰冷的“哐当”巨响,彻底关上了。那声音,如同丧钟,在她耳边嗡嗡作响,隔绝了她过去小心翼翼维系了十五年的一切温情与归属
她记得族老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浑浊的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却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和决绝的转身。
她记得几位叔伯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袖管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仿佛在压抑着滔天的愤怒与无尽的悲恸。
她更记得那句如同冰锥刺入心脏的判决,在滂沱大雨中依旧清晰地传入耳中:
“云曦…逐出家门…永…永不得归!”
为什么?!
为什么那些曾小心翼翼呵护她长大,视她如珠如宝的亲长,会在她最需要庇护、最濒临绝望的时刻,亲手将她推出门外,弃如敝屣?!
被背叛的冰冷,被抛弃的绝望,混合着体内肆虐的剧痛,如同无数只毒虫,啃噬着她的理智与心魂。愤怒、不解、深入骨髓的伤痛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彻底压垮、碾碎!
“噗通!”
终于,所有的力气被抽干。眼前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她如同一片枯叶,重重地栽倒在冰冷的泥泞之中。冰冷的泥水瞬间灌入口鼻,窒息感与体内爆发的剧毒双重夹击。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的深渊。
就这样…结束了吗?
也好…解脱了……
最后的念头带着无尽的悲凉,消散在滂沱雨幕里。
* * *
不知过了多久,是永恒的一瞬,还是短暂的一世。
混沌的意识深处,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寒夜里的烛火,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黑暗与冰冷。一股温润、平和,带着草木清香的奇异力量,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注入她干涸濒死的经脉,温柔地包裹住那正在疯狂肆虐、试图摧毁一切的剧毒本源,暂时将其压制下去。
这力量………
如同在冰封万载、永不见天日的地狱深处,突然感受到了一缕来自遥远春日、穿透层层坚冰的温暖阳光。
如同濒死的沙漠旅人,干裂的嘴唇触碰到了第一滴沁凉的甘泉。
沉重的、仿佛被冰封的眼皮,感受到了这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牵引,开始极其艰难地、微弱地颤动。每一次颤动都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气。挣扎了许久,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那紧闭的眼帘终于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仿佛在冰封的地狱里,突然触碰到了一缕春日的暖阳。
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阴冷潮湿的地狱,也不是云家熟悉的雕梁画栋。
首先感受到的,是弥漫在空气中浓郁却不刺鼻的草木清香,沁人心脾。视线逐渐聚焦,看到的是简洁却雅致的竹制屋顶,几缕天光从窗棂缝隙透入。
她躺在一张铺着素色棉布的竹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薄被。
这是…哪里?
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重的疲惫席卷全身。她试图移动,却引来全身骨骼碎裂般的剧痛和锁骨下毒痕的灼烫提醒。
“醒了?”
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云曦脑中残存的混沌。
她吃力地侧过头。
竹榻不远处,一张简单的竹案旁,坐着一位身着素色宽袍的男子。他背对着她,身形挺拔如松,墨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束起。仅仅一个背影,便透着一股遗世独立、清冷孤高的气息,仿佛雪峰之巅不染尘埃的孤松,又似幽谷深处沉寂万年的寒潭。
他并未转身,只是专注于手中一卷泛黄的古籍。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你身中‘蚀心青痕’,此毒…无解。”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云曦本就脆弱的心上。
无解…果然…还是无解……
在云家时,族中供奉的医师们面对她锁骨下这道诡异青痕时的束手无策、讳莫如深,那些闪烁的眼神和沉重的叹息,此刻都得到了最冰冷、最彻底的印证。原来,从这毒痕在她身上显现的那一刻起,她的结局就己经注定。
绝望的寒流,比荒野上的暴雨更甚,瞬间从心脏蔓延至西肢百骸,将她刚刚回暖一丝的身体再次冻僵。连那蚀骨的疼痛,仿佛都在这绝望的认知下,变得麻木起来。
“药谷之地,或可暂缓其势,延尔性命。”
就在那冰封的绝望即将彻底吞噬她时,男子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是平淡的陈述,却像在无边黑暗里,极其吝啬地投下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光。
药谷?暂缓?延命?
“药谷之地,或可暂缓其势,延尔性命。”男子缓缓合上书卷,终于转过身。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云曦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死死盯住那个清冷的背影。
只见他缓缓合上了手中那卷泛黄的古籍,动作从容而优雅,仿佛合上了一个尘封己久的秘密。然后,他终于转过身。
光线勾勒出他的侧脸线条,清峻、利落,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当他的面容完全转过来,映入云曦眼帘时,她呼吸下意识地一窒。
那是一张极其清俊的面容。五官的每一处都恰到好处,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完美的和谐,却毫无半分女气,反而透着一股刀削斧凿般的冷硬轮廓。然而,这张足以令人惊艳的脸上,却仿佛覆盖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寒冰,不见丝毫人间烟火气,也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肤色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冷白。
最摄人心魄的是他的眼睛。
深邃。如同蕴藏着亘古流转的冰冷星河,又似两口沉寂了亿万载岁月的古井。平静无波,深不见底。当他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毫无波澜地看向竹榻上虚弱不堪、狼狈绝望的云曦时,里面没有任何怜悯,没有好奇,没有审视一个陌生伤者的探究,甚至没有一丝属于医者面对病患时应有的专注。只有纯粹的、近乎漠然的…观察。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一件需要被确认其状态和价值的物品。
那目光,比宣告“无解”的话语更让云曦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那不是恶意,而是一种彻底的、非人的疏离。
“从今日起,你名‘阿宁’。”
他淡淡开口,语气平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此地乃药谷。忘掉前尘,安于此间。” 他的目光在她锁骨下方被衣衫遮挡的位置短暂停留了一瞬,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那狰狞的毒痕。
“此名,便是你新生之始。”
阿宁…安宁?
云曦,不,此刻起,她只能是“阿宁”了。在心中无声地、反复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一个被强行赐予的名字,一个被强行赋予的身份。它像一道无形的符咒,烙印在她的灵魂上,象征着忘却与隐匿的新身份。是期许,还是警告?
竹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不知名的鸟雀在雨后晴空中的几声清啼,更衬得这方寸之地静得令人心慌。那清俊得不似凡人的男子——药无涯,在宣告完她的命运后,便不再言语,目光也移开了,重新落回手中的书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宁躺在柔软的竹榻上,盖着轻暖的薄被,身下是散发着干爽草木气息的蒲草垫。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神安定的药香。这一切本该带来舒适与安全感。
然而,一股比荒野暴雨更冰冷、更沉重的寒意,却从心底最深处,不可抑制地弥漫开来,浸透了西肢百骸。她微微蜷缩了一下身体,左手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抬了抬,隔着粗糙的素衣布料,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左侧锁骨下方那个灼痛的核心。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皮肤异常的紧绷和温热。那道浅青色的毒痕,如同蛰伏在她血肉之中的恶鬼,在药无涯那宣告“无解”的冰冷话语之后,似乎在她看不见的皮肤之下,无声地、嘲弄地蠕动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深处溢出破碎的呜咽。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角。
忘掉前尘?那刻骨铭心的背叛,那深入骨髓的剧毒,那父母双亡的孤苦,又如何能忘?
但…至少,她活下来了。在这名为“药谷”的、飘散着草木清香的陌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