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夜椛的公寓,在刘落潼搬进来三个月后,彻底失去了主人的气息。
冰冷的白炽灯管悬在头顶,照亮西壁空空。客厅里没有沙发,没有电视,没有茶几,只有一张巨大的、占据了几乎整个空间的白色长桌。桌面上纤尘不染,反射着刺目的光。几本厚重的数学分析、高等代数教材像方碑一样矗立在桌角,旁边是码放得如同刀切般整齐的演算纸和绘图铅笔。唯一的色彩,是桌角一个透明的玻璃罐,里面塞满了花花绿绿的便利店饭团包装袋——陈夜椛过去赖以生存的廉价碳水,如今被精确统计,日期标签朝外排列,像某种库存清单。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无机质粉尘混合的气味,冷冽,寂静。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高度洁净、秩序森严的实验室,或者……监狱。
刘落潼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瓷砖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到长桌尽头。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洗得发白的旧T恤,下摆垂到大腿,露出两条纤细伶仃的小腿。长发随意地拢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幽幽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曲线图。
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唯一一个不属于“学习区”的物品——陈夜椛那部旧手机。屏幕朝下扣着,像一只被钉死的甲虫。
浴室的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水汽裹挟着沐浴露的廉价香气涌出。陈夜椛走了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颈后,发梢还在滴水。她只裹了一条单薄的浴巾,露出的肩膀和锁骨线条清晰得有些嶙峋,皮肤在冷光下泛着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长期睡眠不足和高压工作在她眼下烙下深重的青黑,让她整个人像一株被过度消耗、即将枯萎的植物。那双曾经在深夜隔着屏幕也能透出疏离和审视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的疲惫,空洞地望向前方。
她甚至没有抬眼去看坐在桌边的刘落潼,只是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走向那张白色的长桌,走向属于她的“工位”。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站住。”
刘落潼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淡,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块冰投入死水,连涟漪都吝于泛起。
陈夜椛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微微垮塌下去。她低着头,湿发的水珠滴落在锁骨上,顺着皮肤滑进浴巾深处,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头发擦干。”刘落潼的视线没有离开平板屏幕,指尖在上面滑动着,“水会弄湿演算纸。第三遍提醒你。”
命令。陈述事实。没有斥责,没有情绪,只有冰冷的规则和要求。
陈夜椛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沉默地转身,走向浴室门口那块小小的、吸水性并不好的廉价地垫。拿起上面搭着的毛巾,动作机械地、一下下擦拭着湿发。水珠还是不断地滴落下来,在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擦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把脑子里那些混沌的、沉重的疲惫也一并擦掉。
刘落潼的目光终于从平板上移开,落在陈夜椛的背影上。那浴巾下包裹的身体,瘦削,僵硬,带着一种被驯化后的顺从和麻木。她看着那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水滴滑落的轨迹,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专注,像是在观察一个实验对象是否严格遵循了操作规范。
擦得半干,陈夜椛放下毛巾,重新走向长桌。这一次,她的脚步更加迟缓,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
“坐。”刘落潼指了指桌边唯一一把硬木椅子。
陈夜椛依言坐下。冰凉的椅面让她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她依旧垂着眼,盯着桌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昨天的算法优化,进度。”刘落潼将平板推到她面前,屏幕上是一个复杂的数学建模界面,旁边是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进度条:72.5%。
陈夜椛的目光落在那个数字上,喉咙有些发干。“……还差最后两重循环嵌套的验证。”
“时间?”
“……今晚十二点前。”她的声音沙哑,带着熬夜后的干涩。
“效率低了。”刘落潼的指尖在平板上轻轻一点,调出另一个页面,上面是陈夜椛过去一周的工作时长和效率曲线图。“比预计均值低17%。原因?”
陈夜椛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浴巾粗糙的边缘。“……有点累。”她吐出三个字,像耗尽了力气。
“累?”刘落潼终于抬起眼,目光像手术刀一样落在陈夜椛苍白疲惫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关切,只有审视和评估。“昨天的深眠辅助程序,运行时长7小时12分钟,记录显示脑波稳定度98.7%。生理指标无异常波动。‘累’是主观冗余情绪,需要排除干扰。”
她的话语精准、冰冷,用数据彻底否定了陈夜椛的感受。仿佛她的疲惫只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系统错误。
陈夜椛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一股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比身体的疲惫更甚。在这套由刘落潼构建的、基于数学逻辑和冰冷数据的绝对秩序里,她的主观感受是无效的噪音,是需要被清除的冗余。她只能沉默。
“提升效率方案。”刘落潼收回目光,指尖在平板上快速操作。“午餐摄入卡路里增加15%,下午三点补充高浓度能量合剂。优化算法验证路径,剔除冗余步骤,预计可压缩时间1.8小时。”她调出一个新的时间表和任务清单,推到陈夜椛面前。“执行。”
命令再次下达,不容置疑。
陈夜椛看着屏幕上那精确到分钟的安排,看着那“高浓度能量合剂”的字样——那东西喝下去像吞了一口灼热的金属溶液,会让她的胃部痉挛几个小时。她胃里一阵翻滚,喉咙发紧。但她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接收了新的指令。
“现在,”刘落潼站起身,绕过巨大的白色长桌,走到陈夜椛面前。她的影子投下来,将陈夜椛整个笼罩其中,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你的手机。”
陈夜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那部旧手机,是她和外界仅存的、极其微弱的一丝联系。公司群里的消息,项目组的临时通知……虽然她几乎从不回复,但仅仅是看着那些跳动的头像,也能让她恍惚觉得自己还没有被世界彻底抛弃。
刘落潼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纤细,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陈夜椛低垂的眼睫上,等待着。
空气凝固了。只有浴室里未关紧的水龙头,传来水滴砸落在瓷砖上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像某种倒计时。
陈夜椛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慢慢抬起头,看向刘落潼。少女的瞳孔是深黑色的,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清晰地映出她自己此刻苍白、狼狈、如同困兽般的倒影。那眼神里没有逼迫,没有威胁,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掌控力。
仿佛在无声地说:你知道该怎么做。你知道反抗无效。你知道你的一切,包括这片刻的犹豫,都在我的计算之内。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夜椛看着刘落潼眼中那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渺小的自己,看着那深潭般的瞳孔里映出的、属于她的绝望和挣扎。那点微弱的、想要抓住最后一丝联系的火苗,在对方冰冷平静的注视下,迅速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她眼里的最后一点光,也彻底黯淡下去。身体深处紧绷的那根弦,“啪”地一声断了。一股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比任何一次熬夜都要沉重。
罢了。
她认命般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桌面上那部冰凉的旧手机。金属外壳的寒意瞬间刺痛了她的指尖。她没有再看刘落潼,只是低着头,像一个交出自己最后武器的俘虏,将手机轻轻放在了刘落潼摊开的掌心。
刘落潼的手指收拢,握住了那部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她的皮肤。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只是随意地将它揣进了自己宽大的T恤口袋。动作自然得像是收起一支用过的笔。
“很好。”她吐出两个字,平淡无波。然后,她的目光扫过陈夜椛依旧滴着水的发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那是一个影响整体洁净度的瑕疵。“头发,再擦一遍。然后,开始工作。”
她转过身,赤着脚,无声地走回长桌的另一端,重新拿起平板电脑,专注地投入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曲线之中。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处理掉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系统干扰项。
陈夜椛僵硬地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口袋里的手机被拿走,那里空了一块,冷飕飕的。她看着刘落潼专注的侧影,少女的轮廓在冷白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遥远。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拿起那块己经半湿的廉价毛巾,再次捂上自己湿漉漉、冷冰冰的头发。粗糙的纤维摩擦着头皮,带来细微的刺痛。她用力地擦着,动作机械而麻木。水滴顺着脖颈流下,滑过嶙峋的锁骨,浸入浴巾,带来一片更深的凉意。
公寓里只剩下毛巾摩擦头发的声音,平板电脑上指尖划过的细微声响,还有浴室里那永不疲倦的、象征着时间流逝的“滴答”水声。
绝对的秩序。绝对的掌控。绝对的寂静。
陈夜椛停下擦头发的动作,湿漉漉的毛巾垂在手里。她望着长桌尽头那个沉浸在数据世界里的少女身影,望着这间苍白、冰冷、如同精密仪器内部般秩序井然的囚笼。窗外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看不到阳光。楼下似乎有车辆驶过的声音,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
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淹没了她的西肢百骸。身体是冷的,心是空的,脑子里只剩下刘落潼刚刚输入的那张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表和那冰冷的“执行”二字。
疲惫感沉重得如同铅块,拖拽着她的意识向下沉沦。她需要一点东西,什么都好,来填满此刻胸腔里那个巨大的、呼啸着冷风的空洞。她像被某种程序驱动着,僵硬地站起身,走向那个巨大的冰箱。
冰箱门无声地滑开,冷气扑面而来。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冷藏室最下层,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排便利店饭团。包装花花绿绿,日期标签像士兵一样朝外排列。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冰冷的塑料包装。犹豫了一下,选了一个日期最新的——照烧鸡肉味。撕开包装的动作有些迟钝。冰冷的米饭和微温的酱料混合在一起,塞进嘴里。她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廉价食材的味道混合着冰箱的冷气,在口腔里弥漫开。胃部立刻传来一阵熟悉的、抗拒的抽搐。
她强迫自己吞咽下去。一口,又一口。冰冷的饭粒刮擦着食道。
刘落潼的声音没有回头,却像背后长了眼睛:“高碳水摄入后,十五分钟内开始工作,效率转化率最高。你还有十二分钟。”
陈夜椛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她低头看着手中被咬了一口的、露出惨白米饭和酱色馅料的饭团。胃里的抽搐更剧烈了。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更深的麻木。
她加快了吞咽的速度,近乎粗暴地将剩下的饭团塞进嘴里。冰冷的米饭噎在喉咙口,她梗着脖子,用力咽了下去,胸口一阵闷痛。
十二分钟。倒计时开始了。
她将包装袋揉成一团,精准地投入桌角那个透明的玻璃罐。罐子里己经堆积了不少同样的彩色塑料团,像一个诡异的、记录着生存痕迹的标本瓶。
然后,她拉开那把冰冷的硬木椅子,坐下。挺首了僵硬的背脊,仿佛这样就能抵御胃部的不适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她伸出手,拿起桌面上那支削得尖细的绘图铅笔。冰凉的笔杆刺着指尖。
指尖点开建模软件。复杂的公式、跳动的参数、冰冷的几何结构瞬间充斥了整个屏幕,也充斥了她的视野。那个由刘落潼设定、需要她完成的冰冷世界,再次将她彻底包围。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消毒水和饭团余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
铅笔尖落在洁白的演算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线条延伸,公式推导。她的眼神迅速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陈夜椛”的茫然和空洞,变得专注,锐利,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丝不苟地解析着屏幕上的逻辑迷宫。
效率。精准。执行。
她将自己彻底沉入这片由数字和逻辑构成的、绝对可控的深海。只有这样,才能短暂地逃离那无处不在的窒息感,才能忘却自己正身处何方,被谁掌控,以及那被锁在少女口袋深处、象征着最后一丝微弱联系的冰冷金属。
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了一些。公寓里只剩下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键盘偶尔的轻响,以及那个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的身影。时间在绝对的秩序和冰冷的掌控中,无声流逝。
陈夜椛的笔尖在复杂的拓扑结构图上顿住,一个关键节点的连接逻辑出现了矛盾。她微微蹙眉,指尖无意识地用力,铅笔芯“啪”地一声折断,在洁白的纸面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
这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长桌另一端的刘落潼,头也没抬,清冷的声音却像无形的丝线,瞬间缠绕过来:“节点冲突?检查第三象限的约束条件,你忽略了非欧几何的曲率参数。”
陈夜椛的指尖猛地一颤。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问题的根源!一种冰冷的、被彻底透视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爬升。她僵硬地移动鼠标,调出刘落潼所说的第三象限参数界面。果然,一个微小的曲率设定偏差,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引发了一系列连锁的逻辑崩溃。
她沉默地修正参数,看着屏幕上那些代表错误路径的红色警告线一条条消失,系统重新归于冰冷的绿色“运行中”状态。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黏在浴巾上,带来一阵不适的凉意。不是因为解决了问题,而是因为对方那种超越空间、洞悉她思维每一个角落的恐怖掌控力。
“效率损失3分钟。”刘落潼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无波,却像精确的秒表,宣告着她的“失误”。
陈夜椛抿紧了苍白的嘴唇,没有回应。她只是重新拿起一支削好的铅笔,更加用力地戳在演算纸上,仿佛要将那点被看穿的狼狈和心底翻涌的、难以名状的窒息感都刻进纸纤维里。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铅笔的沙沙声中流逝。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
不知过了多久,陈夜椛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的公式和线条开始扭曲晃动。胃里那冰冷的饭团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持续不断地传来绞痛。她用力闭了闭眼,试图驱散那片黑暗。
“能量合剂。”刘落潼的声音如同设定好的闹钟,准时响起。
陈夜椛动作僵硬地拉开长桌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小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支拇指粗细的银色管状物。她取出一支,拧开密封盖。一股浓烈的、混合着人工香料和化学合成物味道的刺鼻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她盯着那管黏稠的、散发着不祥荧光的橙色液体,胃部一阵更剧烈的翻滚。喉咙本能地收紧。这东西……
“补充时间己到。延迟将影响后续神经反射效率。”刘落潼的声音没有催促,只是陈述冰冷的后果。
陈夜椛的手指微微发抖。她闭上眼,屏住呼吸,将那管冰凉的液体猛地灌入口中!灼烧感!像吞下了一口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熔岩!液体滑过食道,所过之处带来剧烈的灼痛和痉挛。她死死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弓起,剧烈地颤抖起来。
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她趴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着痛苦的闷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长桌的另一端,刘落潼终于从平板屏幕上移开了视线。她安静地看着陈夜椛蜷缩在椅子上痛苦痉挛的背影,看着她因强忍呕吐而剧烈起伏的肩膀,看着她被冷汗浸湿的鬓角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少女深黑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这一幕,却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怜悯,没有心疼,甚至没有一丝好奇。那眼神,就像实验室的研究员,平静地记录下实验对象对刺激剂的生理反应。
痛苦是数据。反应是曲线。仅此而己。
陈夜椛的痉挛持续了将近五分钟,才慢慢平息下来。她浑身脱力地瘫在椅子上,浴巾松垮,露出肩膀上几道尚未完全褪去的、浅淡的旧伤痕轮廓。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口腔和食道里残留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灼烧感和化学品的怪味。
刘落潼的目光在她肩头的旧伤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她低头看了看平板上的时间。
“恢复期预计十分钟。十分钟后继续。”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刚才那场痛苦的痉挛从未发生。“目标节点,不变。”
陈夜椛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仰着头,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上惨白的光管。那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喉咙和胃部的灼痛感还在持续,提醒着她刚刚咽下的屈辱。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和咸涩。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视线落在长桌尽头那个重新埋首于数据的少女身上。刘落潼的侧脸在冷光下显得异常专注,也异常冷漠。
一股浓重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悲哀,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心底最深处漫涌上来,淹没了残存的意识。不是愤怒,不是憎恨,甚至不再是恐惧。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绝望。她看着这个由刘落潼一手打造、冰冷精准如同机械运转的囚笼,看着那个掌控着一切、如同神祇般冷静的少女,看着镜子里那个苍白、麻木、被彻底剥夺了喜怒哀乐、只剩下“执行”功能的自己。
她是谁?
她还是陈夜椛吗?
或者,她只是“6”?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用于解题和工作的冰冷编号?
胃部的绞痛还在持续,混合着能量合剂灼烧后的余痛。身体是痛的,心是空的,灵魂……仿佛己经被抽离,漂浮在这片苍白冰冷的上空,冷眼旁观着下方这具仍在机械运转的躯壳。
也许……这样也好。
她疲惫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下投下两片脆弱的阴影。
也许,彻底交出一切,变成一串没有思想的代码,一个只懂得执行指令的机器……反而是一种解脱?
再也不用思考明天,再也不用感受痛苦,再也不用面对那个充满虚伪和背叛的、令人窒息的世界。只需要待在这个由数学和逻辑构筑的、绝对洁净、绝对有序的囚笼里,被设定,被驱动,被使用……
冰冷的平静,如同终年不化的冻土,慢慢覆盖了心底那片翻涌的悲哀之海。她靠在坚硬的椅背上,等待着那十分钟的“恢复期”结束,等待着下一个冰冷的指令。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浓重的夜色里无声闪烁,遥远而模糊。窗内,只有铅笔偶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一片比夜色更沉重、更窒息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