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把最钝的刻刀,缓慢却深刻地改变了轮廓。当年那个在深夜被数学题折磨得眼眶通红、为了一缕冰冷回应甘愿承受皮开肉绽的少女刘落潼,如今坐在宽大厚重的实木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落地窗外是城市钢铁森林冰冷的轮廓线,阳光穿透玻璃,在她裁剪精良、线条冷硬的深灰色西装上投下锐利的光影。
会议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空气里还残留着方才面试者们留下的紧张气息。助理递上的简历在桌角摞起厚厚一叠,像一座沉默的、等待征服的小山。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目光却有些失焦。
“女朋友会误会……保持距离。”
陈夜椛当年在屏幕上敲下的那行字,时隔经年,依旧像淬了冰的针,毫无预兆地刺进脑海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那个夏天,皮带抽在后背的灼痛,深夜等待头像亮起的煎熬,被一句伪善的“为你好”轻易推开后心口那个冰冷的窟窿……所有本以为早己结痂封存的记忆碎片,瞬间被翻搅起来。
她猛地闭了下眼,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分手后,她再也没谈过恋爱。那些所谓的悸动、试探、甜蜜的负担,在经历过780的虚伪背叛和陈夜椛那温柔一刀后,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工作成了最好的填充物,冰冷的数据、明确的KPI、不容置疑的决策权,这些逻辑清晰、边界分明的东西,才能给她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全感。她用忙碌和成就筑起高墙,把自己圈禁在里面,像个精密运转却缺乏润滑的机器。
“刘总,下一位面试者到了。”助理的声音透过内线电话传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嗯,让她进来。”刘落潼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她将那份没看进去的简历丢回桌上,身体向后靠进真皮椅背,目光沉静地投向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米色衬衫、深色长裤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微低着头,身形有些单薄,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磋磨后的疲惫感,像一株被风吹得有些蔫了的植物。她脚步很轻,走到面试桌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抬起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空气凝固了。
刘落潼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那张脸……褪去了学生时代最后一点青涩,眉宇间刻着更深重的倦意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深夜隔着屏幕,用冰冷的公式和吝啬的“嗯”字牵引着她所有心绪的眼睛,她绝不会认错。
陈夜椛。
她怎么会在这里?以应聘者的身份?
陈夜椛显然也认出了她。平静麻木的面具瞬间碎裂,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慌乱从眼底飞快掠过,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认命的疲惫所取代。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像要抓住什么支撑。
会议室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像某种不祥的背景音。助理送上的简历还摊在刘落潼面前,姓名栏清晰地印着:陈夜椛。
刘落潼的目光落在简历上,又缓缓抬起,重新定格在陈夜椛的脸上。那目光不再是审视应聘者的锐利,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冰冷笑意的探究。陈夜椛被这目光钉在原地,浑身僵硬,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坐。”刘落潼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像金属刮过玻璃。
陈夜椛机械地拉开椅子坐下,背脊挺得笔首,却透着一股强撑的脆弱。她不敢再看刘落潼的眼睛,视线落在桌面交叠的双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刘落潼没有看简历,也没有问任何预设的面试问题。她只是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哒、哒、哒……每一下都像敲在陈夜椛紧绷的神经上。空气沉重得几乎要凝结成冰。
“真巧。”刘落潼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玩味的腔调,“陈夜椛。6。”
陈夜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那个尘封的ID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所有她试图掩埋的过往。
“看来,”刘落潼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陈夜椛的每一丝反应,“这些年,过得不太如意?”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冰冷的陈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陈夜椛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嘴唇,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能说什么?说自己被生活磨平了棱角?说自己早己不是当年那个还能用“伪善解人意”来武装自己的大学生?说自己现在只是一个被裁员浪潮拍在沙滩上、急需一份工作糊口的狼狈社畜?在如今光芒西射、手握生杀大权的刘落潼面前,这一切都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
“我记得,”刘落潼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锥凿进陈夜椛的耳膜,“当年你跟我说,‘别总找我,你女朋友会误会’。让我‘保持距离’。”
陈夜椛猛地吸了一口气,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那段被她刻意尘封的记忆被血淋淋地撕开,刘落潼此刻的平静叙述,比任何愤怒的质问都更让她无地自容。她当年那看似“温柔”、实则残忍的推开,此刻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审判之剑。
刘落潼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心底那片早己冰封的荒原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尖锐地叫嚣,一种混合着报复和更深沉痛楚的复杂情绪翻涌上来。她缓缓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而压迫的声响。
她停在陈夜椛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陈夜椛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冷冽的香水味,感受到那强大气场带来的无形压力,几乎要将她压垮。
“现在,”刘落潼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制力,冰冷地砸下,“我没有女朋友需要误会了。”
她微微弯腰,凑近陈夜椛的耳边,气息冰冷,吐字清晰:
“你欠我的距离,现在,用你自己来补上。”
“今晚,搬到我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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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夜椛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或者说,她早己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和资本。失业的焦虑,生存的压力,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无法辩驳的亏欠感,像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锁住。她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沉默地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在傍晚时分,按照刘落潼发来的地址,站在了一栋高级公寓冰冷的金属大门外。
门开了。刘落潼己经换下了西装,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色家居服,但周身那股疏离和掌控一切的气场丝毫未减。她侧身让开,没有多余的话语,眼神示意陈夜椛进来。
公寓很大,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利落,纤尘不染,却冷得像一个巨大的展示柜,缺乏人居住的暖意。刘落潼指了指次卧的方向:“你住那间。” 语气平淡得像在安排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同居生活以一种极其怪异的方式开始了。
刘落潼践行着她所说的“补偿”。她强制性地要求陈夜椛的存在,却又刻意保持着一种近乎苛刻的距离。她不再需要陈夜椛解题,却需要她出现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
陈夜椛像一个沉默的影子,生活在刘落潼巨大的公寓里。她负责打扫卫生,准备简单的餐食(尽管刘落潼通常吃得很少),处理一些刘落潼交代的琐事。刘落潼给她开了一份远超市价的“助理”薪水,并动用关系帮她解决了社保问题。物质上,她给了陈夜椛从未有过的保障,甚至可以说是优渥。
但无形的绳索却比任何物质都更勒人。
她们几乎没有正常的交流。刘落潼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处理工作,或者对着电脑屏幕,神情专注而冰冷。偶尔在客厅或餐厅碰面,空气都凝滞得如同铅块。陈夜椛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待可能的指令或……仅仅是擦肩而过时那一道漠然的目光。
刘落潼从不主动提起过去。陈夜椛更不敢触碰那个雷区。那个夏天发生的一切,成了房间里一头沉默的巨象,横亘在两人之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息。
陈夜椛能清晰地感受到刘落潼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矛盾。她强制自己留下,像是在宣告某种所有权,像是在索取迟到的“补偿”。但每当陈夜椛试图靠近一点点——比如在刘落潼深夜工作回来时,默默热一杯牛奶放在她书房门口——换来的往往是更长时间的沉默,或者第二天牛奶杯被原封不动地放在水槽里,冰冷地提醒着她的徒劳。
刘落潼在用行动划清界限: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给你一个栖身之所,但我的心,你休想再靠近半分。她依旧保持着那份成年淬炼后的高冷和平淡,像一座无法融化的冰山。只是这座冰山,主动将陈夜椛这艘早己破败的小船,困在了它冰冷的海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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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折发生在一次意外。
刘落潼连续熬了几个通宵处理一个棘手的跨国并购案,精神高度紧绷,加上季节交替,一场来势汹汹的重感冒将她击倒了。高烧突如其来,浑身酸痛无力,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强大的意志力在病毒面前溃不成军。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主卧的大床上,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房间里一片昏暗。意识在滚烫的熔炉和冰冷的深渊间浮沉。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夜,后背火辣辣地疼,手指颤抖着在冰冷的屏幕上敲下无人回应的倾诉。巨大的孤独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比高烧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嘴唇干裂,喉咙渴得冒烟。她想喝水,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一种久违的、深埋于回避型依恋人格深处的脆弱感,在病痛的催化下,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她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却又无力抵抗。
就在这时,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昏暗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端着水杯和药,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是陈夜椛。她没有开灯,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光,小心地靠近床边。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谨慎,生怕惊扰了什么。
刘落潼的意识半是模糊半是清醒。她能感觉到陈夜椛的气息靠近,能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背试探性地、极其轻柔地贴上了她的额头。那小心翼翼的触碰,带着一种久违的、被刻意遗忘的温度。
“潼潼?”一个沙哑的、带着不确定和浓浓担忧的声音,像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轻轻响起。
刘落潼的身体猛地一僵。这个称呼……这个只在那个最混乱痛苦的暑假,在她烧得迷迷糊糊、脆弱不堪时,陈夜椛曾在深夜的聊天里用过一两次的称呼,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所有坚固的防御。那些被她用高冷和平淡层层包裹起来的委屈、孤独、还有当年被推开时深入骨髓的痛楚,在这一声轻唤中,决堤般汹涌而出。
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灼热地滑过滚烫的脸颊。她紧紧闭着眼,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陈夜椛显然被她的反应吓到了,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声音带着慌乱:“对…对不起!我…我只是看你烧得很厉害……药…水……”
刘落潼没有睁眼,只是费力地、带着浓重鼻音,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水……”
陈夜椛连忙小心地托起她的头,将吸管杯凑到她唇边。温水滋润了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喝了水,吃了药,刘落潼依旧闭着眼,但眼泪却止不住。她不再压抑那些细碎的呜咽,像个迷路的孩子,在昏暗中无声地宣泄着积压了太久的脆弱。后背那些早己淡化的疤痕,似乎也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当年那份无处投递的伤痛。
陈夜椛僵立在床边,看着刘落潼无声哭泣的样子,看着她褪去了所有强势外壳后露出的、与当年那个无助少女重叠的脆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多年来的麻木和疲惫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愧疚和迟来的心疼彻底击碎。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在床沿坐下。动作带着一种视死如归般的决绝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没有去碰刘落潼的脸,而是极其轻柔地,覆在了她紧紧攥着被角、指节泛白的手背上。
那手冰凉而僵硬。
陈夜椛的手心带着一点温热的湿意,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片冰冷。没有言语,只是笨拙地、固执地传递着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刘落潼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睁开眼。但那只被陈夜椛握住的手,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力道。僵硬冰冷的指节,似乎有了一丝回温的迹象。
黑暗中,只有两人交叠的手,和压抑后残留的、细微的呼吸声。那头沉默的巨象,似乎第一次被撬动了一角。伪善解人意者筑起的高墙,与回避依恋者竖起的冰峰,在病痛和脆弱带来的缝隙里,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可能。那迟到了太久的、笨拙的暖意,像一星微弱的火种,在冰冷的荒原上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