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雨,终于停了。
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不再是污浊的灰白,而是一种过于明亮、近乎刺眼的惨淡天光,带着某种虚假的、劫后余生般的澄澈。陈夜椛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沿。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床边挪到这里来的,仿佛只是身体在重力作用下的自然滑落。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石头。
时间的概念己经彻底溶解在意识这片粘稠的泥沼里。第五天?还是第五个月?没有区别。只有窗外那片过于刺眼的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她干涩、红肿、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刺痛和眩晕。她微微眯起眼,下意识地想避开那光,却又觉得这徒劳的躲避毫无意义。光,或者黑暗,对她这具残骸而言,又有什么分别?
身体内部依旧是彻骨的寒冷和沉重的疲惫,如同灌满了冰冷的水银。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暂时蛰伏了下去,只留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空洞感。喉咙的灼痛似乎也麻木了,只剩下一种砂砾摩擦般的干涩。后背那些象征旧日耻辱的鞭痕,连同昨夜崩溃时撞击地面的膝盖钝痛,都化作一片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被一种更宏大、更彻底的虚无感所覆盖。
她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目光空洞地落在几步之外的地板上。那里,她的手机正面朝下地躺着,屏幕漆黑,像一块失去了生命的黑色鹅卵石。
看它。
不看它。
有意义吗?
一个念头,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在意识深处摇曳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死寂吞没。她甚至懒得去思考“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本身。
然而,身体似乎还残留着一些属于“陈夜椛”这个身份的本能碎片。或许是肌肉记忆,或许是那空洞的胃需要一点无关紧要的刺激来证明自己还在“工作”。她的右手,那只沾着干涸泪痕和些许不明污迹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僵硬,抬了起来。五指张开,又蜷缩,像一截生锈的、失去润滑的关节。手臂沉重得像不属于自己,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疲惫的神经。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手机冰冷的塑料外壳。
没有预期的电流,没有熟悉的触感。只有一种隔着一层厚厚棉絮般的麻木。她甚至没有试图把它翻过来。只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无意义地在光滑冰冷的背壳上划拉着。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像一个被设定好简单程序的、即将耗尽电池的机器人,重复着最后一点无意义的动作。
划拉。划拉。
指尖下的冰冷触感,像一种微弱的锚点,将她这具漂浮在虚无之海的残骸,暂时、极其微弱地钉在了“此处”。但也仅此而己。
意识依旧是混沌的泥沼。没有思考,没有情绪,没有“接下来要做什么”的规划。只有一片被彻底焚毁后的、望不到边际的灰烬平原。风在灰烬上无声地吹过,卷不起一丝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那划拉着手机背壳的指尖,终于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动力。手臂像断线的木偶,沉重地垂落下来,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疼。
手机依旧安静地躺在地板上,背壳上留下几道模糊的、被指尖无意识划出的油渍。
窗外的惨白光线,无声地移动着角度。
***
又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胃里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洞感发出了更强烈的信号,也许是身体仅存的生物钟在提醒着什么。陈夜椛涣散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从冰冷的地板,移向了那张属于她的书桌——那个曾经象征着她“现实”秩序的小小堡垒。
桌面上,散落着一些东西。几支用旧的笔,一个空了的咖啡杯,还有……一个摊开着的、边缘有些卷曲的蓝色硬皮文件夹。
文件夹。
文件。
这两个词像两枚沉入泥沼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她看着那个文件夹,眼神里没有任何聚焦,仿佛看的只是一片空气。
然而,身体再次背叛了意识。她的双腿,在那片深沉的麻木中,似乎接收到了一点微弱的指令。她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用手撑着冰冷的地板,将自己从瘫坐的姿势中拔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刚从冻土里挖出的古尸。她甚至没有试图站稳,只是拖着沉重的、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一步,两步,几乎是蹭到了书桌前。
身体失去支撑,重重地撞在桌沿上,发出一声闷响。桌角硌在肋骨下方,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这痛楚如此清晰,却又如此遥远,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她只是靠在桌边,微微喘息着,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那摊开的蓝色文件夹上。
文件夹里,是打印出来的文件。密密麻麻的文字、图表、数据。那是……一份项目进度报告?一份市场分析?她不知道。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方块字和数字,此刻在她眼中扭曲、变形,失去了所有意义。它们像一群在纸面上疯狂舞动的、无法解读的黑色符号,只带来一种强烈的、令人眩晕的视觉噪音。
她的手指,那只刚刚划拉过手机背壳的手,再次无意识地抬了起来。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触碰到了冰冷的纸张边缘。然后,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的指尖开始在纸面上移动。不是阅读,只是移动。划过一行行扭曲的文字,划过那些冰冷的柱状图、饼状图。
指尖下的触感是粗糙的。纸张的纹理,油墨微微的凸起感。这触感如此陌生,又带着一丝诡异的、被遗忘的熟悉。
划着,划着。指尖漫无目的地游移。
突然,指尖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那里,在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下方,靠近页脚的位置,有一行用红色圆珠笔写下的小字批注。字迹有些潦草,显然写的时候很匆忙:
> **“逻辑校验失败!第3.2.1节数据源与结论矛盾,见附表B交叉引用。重大漏洞,需立即回溯核查!——陈夜椛 202X.XX.XX”**
那是……她自己的字迹。
是她自己的名字。
是她自己标注的……一个**bug**。
陈夜椛涣散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聚焦在那行小小的、刺目的红色批注上。聚焦在“陈夜椛”那三个字上。聚焦在那个触目惊心的“**bug**”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像深海中缓慢升起的巨大气泡,从意识那片死寂的灰烬平原底部,幽幽地浮了上来。
Bug。
一个漏洞。
一个逻辑校验失败的错误。
一个需要“立即回溯核查”的问题。
她看着它。看着自己曾经写下的、充满职业警觉和责任的警示。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歪了歪头。
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那涟漪里没有懊悔,没有焦虑,没有身为负责人发现重大疏漏时应有的任何紧迫感。
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近乎荒诞的……**陌生感**。
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出土文物。仿佛在看一个名叫“陈夜椛”的陌生人留下的、一个早己失效的、关于某个无关紧要事情的标记。
逻辑?校验?数据源?结论?矛盾?
核查?
回溯?
这些词,连同它们所代表的意义,连同写下这个批注时的那个“陈夜椛”所拥有的一切认知、责任感和焦虑,此刻都像隔着厚厚的水晶棺椁,模糊不清,遥不可及。
那个“bug”,那个曾经可能引发项目震荡、需要她彻夜不眠去解决的危机,此刻静静地躺在纸面上,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像一句来自遥远过去的、无人能懂的呓语。
它存在。
它很重要。
它需要解决。
可是……关她什么事呢?
关现在这个跪坐在崩溃边缘、灵魂被彻底掏空、仅靠生理本能维持着呼吸的残骸……什么事呢?
陈夜椛的目光,从那行刺目的红色批注上,极其缓慢地移开。移向窗外那片过于明亮、显得虚假的天空。惨白的光线照在她苍白、麻木、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如同一具被遗忘在窗边的、落满灰尘的蜡像。
她的指尖,还停留在那个标注着“bug”的地方。
但她己经感觉不到纸面的粗糙,感觉不到油墨的凸起。
她只感觉到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对的……**无关**。
第五天的寂静,比雨声更沉重地笼罩着房间。惨白的光线下,只有文件夹摊开着,那个红色的“bug”标记像一个孤独的、被遗弃的墓碑。而陈夜椛,只是静静地靠在桌边,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虚假的澄澈,仿佛在凝视一片与她毫无关系的、永恒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