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带着滞涩感的“吱呀”声。
那声音在死寂的公寓里被无限放大,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割开了凝固的空气。一股更加浓重、更加冰冷的气息瞬间从敞开的门缝里扑面而来,沉重地压在陈夜椛的脸上——是灰尘。是长久封闭的空间里,空气凝滞、颗粒沉降后形成的、带着腐朽感的尘埃气息。混杂其中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更加令人心悸的……铁锈味。不是新鲜血液的腥甜,更像是陈旧的、被时间氧化的金属锈蚀气息,冰冷地钻进鼻腔深处。
光线昏暗到了极点。厚重的窗帘被拉得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天光能够透入。整个房间沉没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深水般的幽暗里。只有门被推开时,从走廊透进来的一线微光,如同探照灯般斜斜地刺入这片浓稠的黑暗,勉强照亮了门口一小片区域。
陈夜椛赤着脚,僵立在门口,如同被那扇门后散发出的冰冷死寂瞬间冻结。她的瞳孔在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中急剧收缩,试图适应这片浓重的黑暗,捕捉任何一点轮廓或动静。
没有声音。
除了她自己狂乱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和胸腔,震得她指尖都在发麻。
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顺着那束微弱的光线,一寸寸地、艰难地向前挪移。
光线所及之处,首先看到的是地板。深色的木地板上,覆盖着一层肉眼可见的、薄薄的浮尘。灰尘上,印着几道模糊的、拖沓的脚印痕迹,从门口一首延伸向房间深处,消失在光照不到的黑暗里。脚印旁边,散落着几个空的矿泉水瓶,瓶身被捏得有些变形,如同被遗弃的残骸。
光线再往前延伸,照亮了床脚。巨大的床体在黑暗中勾勒出模糊的、沉重的轮廓。
然后,陈夜椛看到了她。
刘落潼。
她躺在床的中央,深陷在凌乱的被褥之中,像一具被随意丢弃的玩偶。光线只能勉强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大部分都隐没在令人不安的阴影里。
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宽大的、洗得发灰的旧家居服,此刻却显得更加空荡,布料松松垮垮地堆叠在身上,勾勒出底下异常单薄、甚至有些嶙峋的骨架轮廓。长发如同失去生命力的海藻,凌乱地铺散在枕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露出的那一点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灰败。皮肤失去了所有光泽,像蒙着一层死气的灰翳。颧骨异常突出,眼窝深陷成两个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黑洞。嘴唇干裂发白,微微张着,透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脆弱。
更让陈夜椛血液瞬间冻结的,是刘落潼露在被子外的一截手臂。那手臂纤细得仿佛只剩下骨头,皮肤紧紧包裹着嶙峋的腕骨。而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
暗红色的印记。
干涸的、凝固的、如同丑陋藤蔓般蜿蜒的暗红色印记!
它们不是一道,而是凌乱的、深浅不一的数道!有些己经干涸发黑,紧紧扒在皮肤上,边缘翻起细小的皮屑;有些则像是新近留下的,颜色更加暗沉刺目,甚至能看到凝固的血珠!它们狰狞地盘踞在那截过分苍白的手腕上,像某种邪恶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绝望的挣扎和自我毁灭的痕迹!
陈夜椛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她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听不到血液冲刷血管的轰鸣,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只有眼前那刺目的暗红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烙进她灵魂的最深处!
恐惧?
不,那己经超越了恐惧。
是灭顶的、足以摧毁一切认知的惊骇和……冰冷的绝望。
她像一尊彻底石化的雕像,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只能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沉寂的身影,盯着那截手腕上无声的控诉。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承受着凌迟般的酷刑。
刘落潼……她……
这个认知像一颗在脑海里炸开的炸弹,瞬间粉碎了她所有被规训出来的麻木、所有小心翼翼的服从、所有冰冷的程序化思维!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几乎要向后栽倒!她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门框,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嵌入木头的纹理里,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稳住身形。
就在这时,床上那沉寂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非常非常轻微。只是搭在身侧的那只没有伤痕的手,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指尖。然后,是一声极其微弱、微弱得如同叹息的呻吟。那声音干涩、破碎,像是从喉咙最深处、被砂纸摩擦着挤出来的气音。
“……水……”
陈夜椛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微弱的气音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石化状态!
水!
她要水!
求生的本能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极致的惊骇和绝望的灰烬之下,被这声微弱的气音猛地唤醒、点燃!陈夜椛几乎是在听到那个字的瞬间就动了!
她像一枚被弹射出去的炮弹,猛地转身冲出主卧!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啪嗒”声,在死寂的公寓里如同惊雷!她冲进厨房,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水”这个字在疯狂地尖叫!她甚至来不及找杯子,手忙脚乱地一把抓起料理台上那个刘落潼常用的白色马克杯!水龙头被她拧开到最大,冰冷的水柱哗哗地冲击着杯壁,溅起冰凉的水花打在她的手臂上!她看也不看,胡乱地接了半杯水,转身就朝着主卧狂奔回去!
水在奔跑中剧烈地晃荡,泼洒出来,浸湿了她的袖口和前襟,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她冲回主卧门口,脚步因为剧烈的奔跑和内心的巨大冲击而踉跄了一下。她几乎是扑到了床边!
光线依旧昏暗。刘落潼依旧深陷在凌乱的被褥里,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蹙着,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破碎的气音。
“水……水……”
陈夜椛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顾不上膝盖传来的钝痛。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笨拙地想要将刘落潼扶起来一点。她的手指触碰到对方肩膀的瞬间,刘落潼的身体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痛楚的呜咽。
好轻……她怎么会这么轻?!陈夜椛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不敢用力,只能用一只手极其小心地托住刘落潼的后颈和肩膀,另一只手颤抖着将杯口凑近那干裂的嘴唇。
水倾倒下去。刘落潼似乎渴极了,本能地微微张开嘴。但她的吞咽功能似乎也出了问题。冰冷的水流顺着她的唇角不受控制地淌下,滑过灰败的下颌,浸湿了衣领和枕头。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呛咳猛地爆发出来!刘落潼的身体痛苦地弓起,像一条被扔上岸濒死的鱼,剧烈地抽搐着。更多的水被呛咳出来,混合着细微的血丝,喷洒在陈夜椛的手上和床单上,留下点点刺目的暗红!
陈夜椛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杯子里的水泼洒了大半!她慌忙放下杯子,手忙脚乱地想帮刘落潼拍背顺气,指尖却在触碰到对方那单薄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脊背时,僵硬得如同冻住!她不敢!她怕自己笨拙的动作会带来更大的伤害!
“对……对不起!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地低喊着,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巨大的恐惧。看着刘落潼蜷缩着身体,痛苦地呛咳、喘息,那微弱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看着她手腕上那些狰狞的暗红印记,在剧烈的动作下似乎又隐隐渗出了新的、更刺目的血色……
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做?!
混乱和恐惧撕扯着她。她猛地想起了什么!手机!对!手机!
她连滚带爬地冲向客厅,冲到玄关,手抖得几乎抓不住自己的公文包。她粗暴地拉开拉链,在里面疯狂地翻找!工作手机!她的私人手机早就被刘落潼收走了!只有这部工作手机!
终于,冰凉的金属外壳被她攥在手心!她颤抖着手指划开屏幕,刺目的白光映着她惨白如纸、布满冷汗和泪痕的脸。她点开通话界面,第一个念头就是拨打120!
然而,指尖悬在拨号键上的瞬间,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冲动!
不能打120!
绝对不能!
刘落潼的身份……她的状态……那些手腕上的伤痕……一旦曝光,会引来多少无法控制的窥探、非议和麻烦?那些冰冷的秩序,那些刘落潼曾经用尽手段也要维持的、与世隔绝的绝对掌控……它们会瞬间崩塌!而作为“影子”的她,又该如何自处?公司里的流言蜚语会立刻坐实!她不敢想象那后果!
巨大的恐惧再次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屏幕的光映着她眼中激烈的挣扎和绝望。救她……和维持那脆弱的、摇摇欲坠的“秩序”……哪一个更重要?
时间在无声地流逝。每一秒,床上那微弱的呼吸都变得更加艰难。
“咳……咳……”压抑而痛苦的呛咳声断断续续地从主卧传来,像钝刀切割着陈夜椛的神经。
终于,在极致的煎熬中,一个名字猛地跳入她的脑海!一个唯一可能、也唯一必须求助的名字!那个能保守秘密、有能力处理这一切的人!
她不再犹豫,指尖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飞快地在通讯录里翻找!找到了!备注是冰冷的“林医生”——刘落潼的家庭医生,那个唯一被允许进入过这间公寓、签署过严格保密协议的人!
她用力按下拨号键!将手机死死贴在耳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快接!快接啊!
漫长的等待如同酷刑。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
“喂?”一个略显疲惫但依旧沉稳的男声从听筒里传来。
“林医生!”陈夜椛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完全变了调,尖锐、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是……是我!陈夜椛!快……快来!刘落潼……她……她……”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眼前那地狱般的景象让她几乎无法组织语言。
“她怎么了?慢点说!”林医生的声音瞬间变得严肃而急促。
“她……她昏迷了!手腕……好多血……好多旧的新的……她咳血了!我给她喂水……她呛到了……咳得很厉害……”陈夜椛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恐惧,“她……她好像要死了!林医生!救救她!求你……快救救她!地址……地址是……”
她报出公寓地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立刻到!保持冷静!听我说!”林医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制性的、令人心安的镇定力量,“检查她的呼吸和脉搏!告诉我情况!不要移动她!等我!”
电话被挂断了。
“嘟…嘟…嘟…”的忙音在死寂的客厅里响起,像某种倒计时的丧钟。
陈夜椛握着手机,浑身脱力般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手机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蜷缩在玄关的阴影里,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主卧的方向,那压抑而痛苦的呛咳声断断续续,如同垂死的哀鸣,一声声敲打在她脆弱的神经上,将她拖向更深的恐惧深渊。空气中,尘埃和那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冰冷地缠绕着她,仿佛要将她拖入那片主卧的黑暗之中。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牙齿的刺痛来对抗那灭顶的恐慌和无助,咸腥的血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她像一只被抛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只能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等待着未知的审判,等待着……那扇紧闭的门后,属于刘落潼的命运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