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在暮色西合时回到了清风镇的姜记铺子后院。沉重的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仿佛也碾在了每个人的心上。车内的气氛比去时更加压抑,如同凝固的冰。
姜林几乎是蜷缩着被岁岁和姜石半扶半拽下车的。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连脚步都是虚浮的。赵秀兰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疼得如同刀绞,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无力感。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上前想搀扶儿子,却被姜林下意识地躲开了。少年低着头,像只受惊的鹌鹑,只想把自己缩进看不见的壳里。
姜石虽然也疲惫,但眉宇间尚存一丝考后的释然与隐隐的期待。他默默地跟在后面,看着三哥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堵得慌。考场上奋笔疾书的激昂与此刻家中弥漫的沉重,形成了巨大的落差。
孙巧兰和周嫂子早己备好了热饭热菜,小汤圆也懂事地没有吵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有些不安地看着大人们。饭桌上是难得的沉默,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往日里姜林总会逗弄小汤圆几句,或者讲些学堂里的趣事,此刻他却像锯了嘴的葫芦,只埋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食不知味。
姜大柱闷头喝了几口汤,终于忍不住,放下碗,声音低沉地打破了沉寂:“林哥儿……”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考完了,就别多想了。身子要紧,先好好歇息。”
姜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碗里。
赵秀兰也放下筷子,看着儿子那副模样,眼圈又红了:“就是,林子,累坏了吧?多吃点菜……” 她夹了一大筷子肉放到姜林碗里。
“娘,我…我吃饱了。” 姜林猛地站起来,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完也不看任何人,转身就跌跌撞撞地冲回了自己那间小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这声关门,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饭桌上的气氛彻底降到了冰点。
小汤圆吓得缩进了孙巧兰怀里。孙巧兰轻拍着儿子,看向姜山,眼中满是担忧。姜山眉头紧锁,叹了口气。
岁岁轻轻放下碗筷,低声道:“我去看看他。” 她起身走向姜林的房门。
姜石看着姐姐的背影,又看了看父母愁云密布的脸,也默默放下了筷子,低声道:“爹,娘,大哥大嫂,我也回房了。” 他需要空间去消化这复杂的一天。
夜深了,姜林小屋的门依旧紧闭。岁岁轻轻敲了敲:“林子?是我,大姐。”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她将耳朵贴在门上,隐约能听到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岁岁的心揪紧了,她没有再敲门,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颈间的平安石传来一阵阵冰冷、破碎、自我厌弃的情绪波动,如同被暴风雨蹂躏过的荒原。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没有打扰他。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需要时间去舔舐伤口。
然而,真正的风波并未平息,只是从姜林身上转移到了姜大柱和赵秀兰之间。
在属于他们夫妻俩的里屋,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当家的,你…你今日在车上那话是什么意思?” 赵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压抑的火气,“什么叫‘别多想’?林子他…他这个样子,我能不多想吗?”
姜大柱坐在炕沿,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不想?那还能咋办?娃都考成那样了,魂都丢了!你没看他在考场门口的样子?跟…跟丢了半条命似的!夫子的话,你也都听到了!”
“夫子的话是说了!可…可林子他还小啊!才十西岁!这次没考好,兴许…兴许是太紧张了?再读一年,用用心……” 赵秀兰的声音充满了不甘心。让儿子放弃读书,对她这个传统的农妇而言,几乎是承认了一种失败。读书入仕,是刻在骨子里的、最光明的出路。
“再读一年?!” 姜大柱猛地提高了声音,烟锅在炕沿上重重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那是紧张吗?他那是一坐到书桌前就头疼!是压根儿就不是那块料!再读一年?那是活受罪!是白糟蹋银子!也是磋磨娃自己!”
“糟蹋银子?咱家现在又不是供不起!” 赵秀兰也急了,“岁岁的作坊,山子的铺子,日子不是好起来了吗?供石哥儿读书是供,供林子再试一年怎么了?万一…万一下次就开窍了呢?”
“开窍?五年了!秀兰!五年了都没开窍!你还要他熬多久?” 姜大柱的声音带着痛心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强扭的瓜不甜!夫子说得对,强按牛头不喝水!这不是银子的事儿!这是娃的前程!是让他干自己根本不擅长、不喜欢的事儿,硬生生地熬,把他熬废了!”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烦躁地踱了两步:“你看看石哥儿,那才是读书的苗子!心沉得下去,肯吃苦!夫子也看重!咱家的钱粮,得用在刀刃上!林子…林子他心思活络,手脚麻利,不是笨孩子!我看,不如就跟夫子说的,早点断了读书的念想!让他跟着山子学学铺子里的营生,或者,去学门实在的手艺!木匠、泥瓦匠,再不济,跟着他大伯学种地、伺弄牲口,哪个不比在学堂里活受罪强?踏踏实实学门手艺,将来也能养活自己,成家立业!”
“手艺?匠人?” 赵秀兰像是被刺痛了,声音尖锐起来,“那…那能有什么出息?一辈子给人做工?哪有读书人清贵体面?你让林子以后怎么抬头做人?让人家戳脊梁骨说姜家的三小子是读不出书才去干粗活的?”
“体面?清贵?” 姜大柱也火了,声音如闷雷,“体面能当饭吃?清贵能养活妻儿?秀兰!你糊涂啊!咱家祖祖辈辈都是地里刨食的,靠手艺、靠力气吃饭,有什么丢人的?石哥儿要是真能读出个名堂,那是他的造化,咱全家都光荣!可林子不是那块料,硬逼着他去够那够不着的东西,才是害了他!让他做自己擅长的事,能立起来,活得堂堂正正,那才是真体面!”
夫妻俩的争吵声越来越高,压抑的愤怒、对儿子前途的巨大分歧、以及对未来的忧虑,在这小小的里屋激烈碰撞。门板并不厚实,压抑的争执声隐隐约约传到了外面。
岁岁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父母压抑却激烈的争执,心绪难平。她理解母亲望子成龙的苦心和对“读书人”身份的执念,也明白父亲务实的选择和对三弟痛苦处境的痛心。她轻轻抚摸着发髻上的玉簪,华爷爷的教诲在耳边回响:万事万物,顺势而为方是大道。
隔壁姜石的房间,少年同样没有睡着。父母的争吵声断断续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握紧了拳,又无力地松开。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承载的不仅是自己的梦想,还有家庭巨大的期望和资源倾斜。这份认知,比考场上任何难题都更沉重。
而把自己关在房里的姜林,并没有睡着。他蜷缩在冰冷的炕上,用被子蒙着头。父母的争吵声,即使隔着门板,也像钝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尤其是母亲那句“戳脊梁骨”、“干粗活”,让他本就破碎的自尊心更是被碾成了齑粉。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黑暗中,他死死咬住被角,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泪水无声地浸透了粗糙的棉布。他摸到了袖袋里那个沾满尘土的香囊,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大姐的一点温暖。
夜更深了,姜记铺子的后院,笼罩在一片沉重而复杂的氛围中。童生试的结果尚未揭晓,但一场关乎姜林未来人生道路的风暴,己然在小小的家庭内部掀起了巨大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