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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青砖地透过单薄的裙裾，寒意针砭般刺入骨髓。尹若瑶背靠着沉重的月亮门滑坐在地，指尖死死攥着那片从门缝下抠回的纸屑。残破的《雪魄》一角，墨色淋漓的梅枝被撕裂，更刺目的是其上沾染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血污。那抹红，像滚烫的烙铁，烙印在她的掌心，灼烧着她的眼。
门外长廊上的喧嚣辱骂、拳脚相加的闷响、父亲冰冷无情的“扔出去”，还有那最后一眼……谢云深被拖走时，穿透血污与门缝射来的、执拗如孤狼般的目光，混杂着地上蜿蜒刺目的血痕，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己麻木的心房。窒息般的痛苦攫住了她，泪水无声地汹涌，浸湿了衣襟，却在喉间凝成一块坚硬的冰，堵得她发不出丝毫声响。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暴露着内心山崩海啸般的绝望与愤怒。
柳儿早己吓得面无人色，跪在一旁，想扶又不敢碰，只能带着哭腔低唤：“小姐……小姐您别吓奴婢……”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廊外的脚步声、人声彻底散去，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尹若瑶终于缓缓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狠厉。她扶着冰冷的门板，支撑着虚软的身体，一点点站了起来。背脊挺得笔首，如同园中那株饱经风霜的老梅。
目光扫过石凳上那套华丽刺目的鎏金牡丹锦裙，尹文翰强加的枷锁无声地躺在那里。尹若瑶的眼神冰封，没有丝毫波澜。她不再看那裙子一眼，径首走向园子深处，走向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
“小姐，您……”柳儿捧着锦裙，手足无措。
“烧了。”尹若瑶的声音从梅树下传来，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仿佛来自九幽寒潭。
柳儿浑身一颤，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烧……烧了？小姐！这可是老爷……”
“我说，烧了。”尹若瑶猛地回头，那双曾被无数人盛赞的、如寒星般的眸子，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冰冷而炽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就在此地，现在。”
那眼神中的威压与疯狂，彻底慑住了柳儿。她不敢再言，颤抖着找来一个废弃的铜盆，哆哆嗦嗦地将那套价值不菲、象征尹氏门楣的牡丹锦裙投入盆中。火折子擦燃，微弱的火苗舔舐上金线绣成的繁复花瓣，瞬间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和焦糊的气味。火光跳跃，映照着尹若瑶苍白如纸却毫无表情的脸，也映照着那株沉默的老梅。
华服在烈焰中扭曲、卷曲、化为灰烬，如同一个虚幻的、被强行加冕的华贵身份，在火焰中彻底崩塌。浓郁的焦糊味弥漫开来，掩盖了园中名品梅花那被催生出的、甜腻虚假的香气。
尹若瑶不再看那燃烧的火焰。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抚上老梅粗糙冰冷的树干。那触感，瞬间与记忆深处那夜翻墙而入的画师掌中野梅枝的质感重叠，更与掌中那片沾染着谢云深鲜血的《雪魄》残片重叠！
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她几乎弯下腰去。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门外那刺目的血痕，不去想谢云深最后那决绝的眼神。然而，越是压抑，那画面越是清晰——拳脚落下的闷响，他压抑的痛哼，赵怀安嚣张的嘴脸，父亲冰冷的漠视……还有那被撕碎、被践踏、被血污浸染的《雪魄》！
“噗——”
一口滚烫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尹若瑶猝不及防，身体剧烈一晃，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而出！殷红的血点，如同凄艳的梅花，星星点点洒落在老梅灰褐色的虬枝上，洒落在脚下冰冷的泥土里，更溅在了她素白的衣襟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小姐——！”柳儿的尖叫撕心裂肺，扑过来想要搀扶。
尹若瑶却猛地抬手制止了她。她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反而在喷出这口淤血后，变得异常清亮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刃。那目光死死盯着梅枝上自己喷溅的血点，又缓缓移向掌心那片染着谢云深鲜血的《雪魄》残片。
血……他的血，她的血……都在为这“寒香”与“苦枝”而流！
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毁灭的冲动在她冰冷的胸腔里疯狂滋长。她猛地抬手，抓住老梅一根细瘦却坚韧的旁枝！
“咔嚓——！”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梅园中格外刺耳。那根饱含生机、正孕育着微小花苞的枝条，被她硬生生地折断！断口处渗出清亮的汁液，如同树的眼泪。
柳儿惊恐地捂住了嘴，浑身抖如筛糠。
尹若瑶握着那根带血的断枝，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断枝上沾着她方才喷溅的鲜血，与谢云深留在画上的血污，隔着冰冷的纸与木，仿佛产生了某种悲怆的共鸣。她看着断枝，看着残画，眼中所有的痛苦、愤怒、绝望，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寒潭。
园外，那被践踏的《雪魄》残骸与刺目的血痕，在寒风中慢慢干涸凝固，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烙印在尹府光鲜的门庭之下。
城西，破败的“听松阁”阁楼。逼仄的空间弥漫着浓重的劣质松烟墨、廉价颜料和陈年旧纸的混合气味。唯一的小窗透进昏沉的天光，照亮简陋的桌案和地上一堆被揉皱的废纸。
谢云深仰躺在冰冷的草席上，浑身裹满渗血的粗布绷带。额头、嘴角、手臂、肋下……无一处不痛。赵怀安那帮人的拳脚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狠毒，专挑不致命却足以让人痛入骨髓、行动艰难的地方下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然而，比肉体疼痛更甚的，是灵魂深处被撕扯的屈辱与愤怒。那幅《雪魄》……凝聚了他多少日夜的心血，倾注了他对那月下惊鸿一瞥全部的理解与共鸣，更是他许下“一生”重诺的第一声号角！却被当成污秽之物，在尹府门外，在那些他鄙夷的纨绔脚下，被撕碎、被践踏！连同他这个人，也被当成垃圾一样拖行、丢弃！
“咳……”一阵剧烈的咳嗽牵扯着伤口，痛得他蜷缩起来，额上渗出冷汗。意识在剧痛和屈辱的炙烤下有些模糊。
就在这昏沉的痛苦深渊中，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佝偻的身影闪了进来，是听松阁的老掌柜，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薄药汤，还有一小碟干硬的饼子。
“谢公子……”老掌柜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怜悯，将东西放在他身边，“趁热……喝了吧。” 他看着谢云深身上的绷带和地上的废纸团，叹了口气，“唉……那幅《雪魄》……可惜了。老朽活了这么大岁数，那等风骨的寒梅……还是头一次见。尹家……唉！”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又深深地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狭小的空间再次陷入昏暗和寂静。
谢云深艰难地撑起半边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老掌柜那句“可惜了”和那声叹息，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挣扎着侧过身，目光落在桌案一角——那里，压着一张从《雪魄》残骸中抢回的最大碎片。画心那株最嶙峋、最孤绝的主枝还在，墨色深沉，枝头几朵残破的白梅，花瓣上……赫然沾染着几点暗红——那是他被殴打时溅上去的、他自己的血！
他的目光死死焦着在那几点暗红上。浑浊的意识仿佛被这刺目的红猛地劈开一道缝隙！月下那双清冷如寒星、却又在听他“一生”之诺时燃起火焰的眸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隔着门缝望来的目光，那里面燃烧的痛苦、愤怒、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绝望！
尹若瑶！她被锁在那座华丽的囚笼里！她的诗魂被禁锢！她的“寒香”正被那满园的虚假牡丹所扼杀！而自己……自己这所谓的“一生”之诺，难道就要断送在这顿毒打和屈辱之下？就要让那幅被撕碎的《雪魄》成为绝响？让她的期待彻底落空？让那些践踏者得意洋洋？
不！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剧痛、屈辱、不甘和滔天愤怒的烈火，猛地从他心底最深处炸开！这火焰瞬间烧尽了所有的软弱、迷茫和自怨自艾！
“呃啊——！” 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谢云深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无视浑身撕裂般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竟然硬生生从草席上撑了起来！动作猛烈，牵动伤口，额角的绷带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肋下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桌案上！
桌案剧烈摇晃，笔架倾倒，墨汁泼洒。他毫不在意！染血的、颤抖的手指，死死抓住一支最粗硬的狼毫笔！没有墨！他目光扫过桌角那片《雪魄》残片上自己的血污，又猛地看向自己额角正不断渗血的绷带！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
他一把扯下额角染血的绷带！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血液瞬间涌出，顺着眉骨流下。他毫不犹豫，将狼毫笔尖狠狠按在额头的伤口之上！饱蘸了滚烫的、属于自己的鲜血！
然后，他猛地将笔锋戳向桌案上铺开的最大一张、也是仅剩的粗糙旧纸！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癫狂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血，殷红粘稠的血，代替了墨汁，在粗糙发黄的纸面上狠狠拖曳、泼洒、勾勒！
不再是《雪魄》的清冷孤绝。笔下诞生的，是一株燃烧的梅！
嶙峋的枝干扭曲如虬龙，带着被烈火焚烧般的狰狞与不屈！枝头没有花，只有淋漓的血点，如同泣血的火焰，在寒风中疯狂跳跃！整幅画充斥着一种暴烈的、绝望的、却又无比强大的生命力！那是被撕碎后的呐喊，是被践踏后的重生，是以血为墨、以骨为笔的绝地反击！画意冲霄，带着焚尽一切的毁灭气息，又蕴含着涅槃重生的悲壮狂歌！
谢云深喘息如牛，额上的血混着汗水流进眼睛，视野一片血红模糊。他浑然不顾，依旧死死攥着笔，蘸着自己伤口的血，在画纸右下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写下两个狂草淋漓、力透纸背的血字——
不悔！
最后一笔落下，他再也支撑不住，手中染血的笔颓然掉落，身体如同被抽空所有力气，重重向后倒去，再次摔回冰冷的草席。额头的伤口汩汩流血，染红了半边脸颊，意识迅速沉入黑暗。然而，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嘴角却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尹府梅园那堵高墙之外。清冷的月光下，他听到园内传来一声清脆又决绝的“咔嚓”声，像是梅枝被硬生生折断。紧接着，是火焰吞噬布帛的噼啪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随风飘来的，焚烧牡丹的焦糊气息。
黑暗彻底吞没他之前，一个无声的意念在他心底炸开：
烧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