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传来春桃与那小将军压低的说笑声。
裴谨刚踏入内室,浓郁的羊肉香气便扑面而来,驱散了一身寒气。
"将军!"楚青黛小跑着掀开鎏金暖锅的盖子,热气腾起时,她像献宝似的用手轻轻扇动,"李嬷嬷用江南的法子炖的,当归去了苦味只留香,您快尝尝。"
她利落地盛了满满一碗,羊腿肉堆得冒尖。
裴谨低头时,正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像极了北疆那只总蹲在他案头等食的小猫,连喉间不自觉的吞咽都如出一辙。
羊肉入口酥烂,药香恰到好处。
裴谨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当年那猫儿也是这般,吃完他带的肉干,会蹭着他的铠甲喵喵叫。
"可还合口味?"楚青黛托腮追问,发间一支金步摇随着动作轻晃。
裴谨突然搁下筷子。
他想起那只猫最后的结局——父亲不喜他玩物丧志。
见裴谨将肉都吃完了,楚青黛又加了一勺汤,“将军,你试试这汤,对你的胃好。”
楚青黛举着汤勺的手微微一颤,一滴热汤溅在案几上,晕开深色痕迹。
裴谨突然抬眸。
她慌忙改口,嘴角盛着刻意夸张的笑,"我是说...这汤暖身子!"
指尖无意识着勺柄雕花,那里己沁出细密汗珠。
裴谨仰头饮尽的动作带着武将特有的利落,喉结滚动间,那些未出口的质问仿佛也随热汤咽了下去。
"多谢。"瓷碗放回桌面时"咔"地一响,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走。
裴谨指节在案几上叩出两记短促的脆响:"小七,取书房紫檀匣里的密函。"
"得令!"窗外传来少年将军清亮的应答,铠甲碰撞声渐远。
"三日后归。"裴谨突然道。
楚青黛指尖一颤,茶盏里的涟漪晃碎了倒影——她没听错吧?裴谨竟在向她...交代行踪?
还未等她琢磨出滋味,玄色大氅己掠过门槛。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吹散了案上残留的羊肉热气。
她张了张口,"管家权"三个字终是凝在舌尖。
小七在回廊转角追上裴谨,从怀中取出密函时:"将军。"
裴谨接过信笺,突然压低嗓音:"查楚氏。”
雪粒落在他眉睫上,凝成一道冰棱。
"这..."小七的喉结滚了滚,"夫人若知晓..."
"去办。"
裴谨截断他的话,玄铁护腕在雪光中泛着寒芒。
小七抱拳退下时,瞥见将军捏着信笺的指节己然泛白。
楚青黛那句脱口而出的"对胃好"——难道楚家父女早就开始调查我?
难道她这些天都是在和我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裴谨握紧了腰间的战刀。
铜镜中,楚青黛将最后一支累丝金凤钗插入鬓边。
"小姐,还需重新上妆吗?"春桃捧着妆奁问道。
"不必。"她指尖轻点眉梢,"去将宁轩,老夫人喜欢素的。"
晨昏定省若能换得常氏少些刁难,便是划算买卖。
横竖这两年,她只求个清净——左手打算盘核账,右手数着归乡的倒计时。
"走吧。"她起身抚平裙裾,珊瑚珠串在腰间轻晃,像串会走动的算盘珠子。
暮色西合,楚青黛拢了拢素锦斗篷,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
楚青黛才走到将宁轩主屋门口,就听到里面祖孙二人笑地开怀。
将宁轩檐下的风灯在寒风中摇曳,映得她面容半明半暗。
"少夫人,怎的站在风口里?"刘嬷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关切。
楚青黛转身浅笑:"正想着进去给母亲请安。"
话音未落,屋内笑声戛然而止。
"进来!"常氏的声音裹着冷意穿透门扉,"站在外头听墙角,成何体统!"
雕花门"吱呀"推开,暖香扑面而来。
沈安怡素手拢着鎏金手炉,见楚青黛进门的刹那,指尖在裴知雪肩头微妙地一压。
小姑娘立刻像受惊的幼鹿般缩到她身后,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比晨间更添几分惧色。
"明玑!"常氏手中的霁蓝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惊得檀香炉里的灰烬一颤,"你怕什么?"
眼睛却看向了门口,落在了刚刚进来的楚青黛身上。
楚青黛屈膝的弧度分毫不差,连鬓角垂下的珍珠流苏都静止不动:"儿媳问婆母安。"
她瞥向沈安怡,在心里冷笑——沈安怡那双看似温柔的手,不知给这孩子灌了多少"嫡母凶恶"的耳旁风。
沈安怡忽地起身,素白帕子按在眼角:"姐姐既来了,妹妹便不打扰了。"
她福身时,腰肢软得像三月柳枝,声音里浸着蜜糖般的委屈。
常氏一把拉住她手腕:"胡闹!你照顾明玑劳苦功高。"
转头对着裴知雪时,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祖母的小心肝,今日陪祖母用饭。"
楚青黛垂首盯着自己鞋面。
她甚至往阴影里退了半步,活像个局外人。
"摆膳——"刘嬷嬷击掌两声。
将军母亲的晚饭实在简单:一碗清粥寡淡见底,两碟时蔬青黄不接,唯一称得上荤腥的,是条不足巴掌大的红烧鲫鱼。
看来将军府的财政很不乐观。
前世,她初到将军府,根本没有掌家之权,她也不了解将军府的财政状况,只知道常氏每日教育她"朱门绣户当以俭德持家"。
是后来她的嫁妆都填补的差不多了,常氏无奈才把掌家之权交给她的。
就凭剩下的三瓜俩枣,恢复将军府往日荣光,这其中楚青黛耗费的心血有几人能知。
所以这一世,一开始楚青黛就提出要掌家之权。
饭桌上沈安怡不断让裴知雪给常氏夹菜,楚青黛就默默站在一旁,学习给常氏布菜。
等会回去不知道李嬷嬷是不是做了她喜欢吃的鱼羹。
不是楚青黛想分心——统共三样素菜,哪用得着这般做派?
"老夫人您瞧,"沈安怡拿帕子轻拭裴知雪嘴角,"明玑在您这儿能用两碗饭呢,在漱玉轩连半碗都..."她忽然掩唇,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常氏顿时眉开眼笑,脸上的褶子堆成朵菊花:"那往后天天来陪祖母用膳,可好?"
裴知雪偷瞄沈安怡的神色,得到暗示后才细声应道:"明玑喜欢祖母这儿。"奶音甜得能榨出蜜来。
楚青黛低头研究自己裙摆上绣的海棠花。
好一幅祖慈孙孝图,倒衬得她像个误入的戏班杂役。
终于熬到散席,沈安怡牵着裴知雪告退时,楚青黛分明看见她袖口闪过一道银光——是给暗处丫鬟打的手势。
那叫絮儿的婢女眨眼便隐入廊柱阴影,活似条吐信的竹叶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