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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海的凉意被运河温润的水汽取代，乌篷船摇摇晃晃，终于将林砚、燕林和阿福三人送抵了杭州城外码头。甫一下船，西湖的潋滟水光与城内熙攘的人声便扑面而来，与姑苏的精致、莫干山的幽深截然不同，这里透着一种包容万象的繁华与慵懒。
他们寻了间靠近西湖、闹中取静的客栈“望湖居”落脚。阿福忙着打点行李、安顿马匹，林砚则习惯性地选了二楼临街的雅座，既能观察街景，又稍避喧嚣。燕林挨着她坐下，好奇地打量着这座闻名遐迩的“人间天堂”。
正值午后，客栈大堂颇为热闹。中央搭着个小台，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说书先生正醒木一拍，吸引了满堂茶客的注意。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
“列位看官，今日且不说那西湖十景，也不提岳王忠烈，单表一段新鲜出炉、就在咱们杭州城里发生的奇闻——‘青白双侠勇救状元郎，痴心一片难敌故人情’！”
这题目一出，顿时引来一片好奇的低语。燕林也竖起了耳朵，林砚则端起茶杯，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似乎兴趣不大，但敏锐的感官己将说书人的话语纳入耳中。
“话说今科金榜题名、高中状元的顾明昭顾公子，端的是才华横溢，仪表堂堂！琼林宴罢，跨马游街，那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谁知，这大喜之日，却成了麻烦开端！”说书人语调抑扬顿挫，“那榜下捉婿的老规矩，您诸位都知晓吧？顾状元这等人物，自然成了杭州城各大世家眼中的香饽饽！王尚书家、李侍郎府、还有那富甲一方的沈员外……好几家的仆从家丁，竟在顾状元回驿馆的路上，当街争抢起来！那场面，啧啧，比抢绣球还热闹几分！”
台下哄笑声起。燕林听得有趣，低声对林砚道：“林大哥，这状元郎倒成了唐僧肉了。”
林砚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依旧看着窗外流动的人群。
“顾状元斯文君子，哪见过这等阵仗？被推搡得狼狈不堪，眼看就要被‘请’进不知哪家府邸！说时迟那时快！”说书人醒木再拍，声调陡然拔高，“只见两道身影如惊鸿掠影，自道旁酒肆二楼飞身而下！一人身着素白劲装，清冷如月；一人青衣飒爽，灵动如风！正是近两年在江南行侠仗义、声名鹊起的‘青白双侠’！”
“那白侠一剑光寒，剑气纵横，逼退众家丁；青侠身法如电，玉手轻舒，便将惊慌失措的顾状元护在身后！双侠联手，不过几个回合，便将那些仗势欺人的豪奴打得落花流水，护着顾状元安然脱身！”
“好！”台下叫好声一片。
“这英雄救美，本是佳话。可奇就奇在后面！”说书人捋了捋胡须，话锋一转，“那青衣女侠，名唤柳青青，性情爽朗。她见顾状元品貌非凡，又受此惊吓，心生怜惜，一路护送照料。朝夕相处间，竟是对状元郎暗生情愫，芳心可可！回城后，更是几次三番寻机会接近顾状元，明里暗里表露心意。”
“可咱们这位顾状元郎呢？”说书人摇头晃脑，卖了个关子，“对柳女侠的示好，竟是敬谢不敏，避之唯恐不及！非但如此，自那以后，他对整个杭州城的闺秀名媛，都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客气疏离得很！您说怪也不怪？”
众人议论纷纷，猜测着状元郎的心思。
“后来啊，有与顾状元相熟的友人，酒后吐露真言，才解开了这个谜团！”说书人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顾状元心中，早己有人！那人并非江南温婉淑女，而是一位……北地的巾帼英雄！”
林砚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大堂中央。
“顾状元早年曾在北境游学，恰逢边关烽火。一次遭遇流寇险境，幸得一位路过的女将军仗义相救！那位女将军，据顾状元形容，英姿飒爽，气度非凡，宛如雪原上的孤鹰，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只一眼，便让顾状元惊为天人，刻骨铭心！”
“他问那女将军：‘待烽烟散尽，将军欲往何处？’女将军只答了两个字：‘江南。’”
“就为这两个字！”说书人感慨道，“顾状元便一首记在心上！他金榜题名，放着京城的锦绣前程不争，主动请缨外放，执意要下江南！为的，就是寻访那位救他性命、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将军！他想着，若能高中状元，名动天下，或许那位将军就能听闻他的消息，前来相认？可惜啊，他走遍江南，却始终未能觅得佳人芳踪。这才对杭州的女子们敬而远之，只因他心中，早己容不下别人！那柳青青女侠的一腔柔情，终究是……错付了哟！”
故事讲完，满堂唏嘘。有感叹顾明昭痴情的，有惋惜柳青青错付的，也有对那位神秘女将军充满好奇的。
雅座上，阿福听得入神，啧啧称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砚。林砚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只是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北境，游学，流寇，女将军……这些碎片，隐隐指向一个模糊却又清晰的轮廓。
而坐在她旁边的燕林，反应却截然不同。
在听到“北地的巾帼英雄”、“女将军”、“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时，燕林的心猛地一跳！裴元将军低沉而郑重的话语瞬间在耳边回响：“……殿下，林将军可信！她是我大宁朝唯一的柱国女将军，是真正的纯臣！请她护卫您南下，无人能轻易伤害您……”
他侧过头，目光紧紧锁在林砚清隽却坚毅的侧脸上。这张脸，平日里冷静自持，偶尔流露出战场上淬炼出的锐利锋芒。是她！一定是她！顾明昭苦寻不得的人，此刻就在自己身边！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一股强烈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淹没了燕林的心房。他感到胸口发闷，喉咙发紧。那个顾明昭，竟然……竟然为了林砚，放弃了京城的荣华，执着地在江南苦等！这份深情，这份执着，让燕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嫉妒。
他想起自己与林砚一路南下的点点滴滴。他亲眼目睹她的冷静果决，她的侠义心肠，她的强大与偶尔流露的孤寂。不知不觉间，那份裴元将军赋予的依赖和信任，早己悄然变质，化为了少年炽热而隐秘的爱慕。
如今，突然冒出一个同样对她情根深种、甚至不惜功名也要苦等的状元郎顾明昭！这让燕林如何能平静？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看着林砚若有所思的侧脸，心中翻江倒海：她想起顾明昭了吗？她会对那个痴情的状元郎另眼相看吗？那个柳青青……哼，林砚又岂是她能比的！
“林大哥……”燕林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酸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故事……倒是有趣。那位顾状元，倒真是个痴情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竟能如此。”
林砚抬起眼，眸光深邃地看了燕林一眼。少年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复杂情绪——震惊、恍然、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醋意，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她心中了然，燕林显然己经明白了顾明昭口中女将军的身份，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她没有点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放下茶杯，声音平静无波：“世间痴人，各有其执念罢了。与我等何干？”她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天色不早，早些歇息。明日进城。”
说罢，她转身向客房走去，背影清瘦挺拔，仿佛刚才那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清风，未能撼动她分毫。
燕林望着她的背影，又看看楼下还在热烈讨论着顾明昭和青白双侠的茶客，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阿福悄悄凑近，低声道：“世子爷，您……”
燕林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酸涩和烦乱，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林砚消失的楼梯口，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一丝不甘，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问阿福，又像是在问自己：
“是啊……与我等何干？只是……林大哥，你可知道，那顾状元等的‘江南’，等的……究竟是谁？”
他的声音很轻，很快消散在客栈嘈杂的人声里。窗外，西湖的波光映着夕阳最后的余晖，这座以风月柔情著称的城市，似乎正悄然织起一张新的情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