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城的车马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
通往西境风陵渡的官道,随着远离国都,愈发荒凉。褐色的土地取代了青石板路,道路两旁的村庄也渐渐稀疏,最终化为一望无际的枯黄草野。
一支三百余人的队伍,正在这条路上缓慢蠕动。
与其说是队伍,不如说是一群被无形枷锁捆绑着的行尸走肉。他们便是秦孝公“恩赐”给赵朔的——三百刑徒兵。
这些人蓬头垢面,身上的囚衣早己被风沙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下面或干瘦或横肉丛生的躯体。他们没有武器,没有队列,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像一群惊弓之鸟,又像一群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野狗。
队伍里听不到行军的号令,只有锁链在地上拖行的摩擦声、粗鄙不堪的咒骂,以及压抑在喉咙里的咳嗽。一股由汗水、污垢和绝望混合而成的气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赵朔骑在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没有回头,却仿佛能感受到身后那三百双投射而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混杂着麻木、怨毒、不屑,以及最深沉的审视。
这些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杀人犯、叛逃者、江洋大盗……每个人手上都沾着不止一条人命。律法和道德对他们而言,只是个笑话。在他们眼中,没有君王,没有国家,只有最原始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
而他,赵朔,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细皮嫩肉的年轻人,便是他们眼中最鲜美的一块“弱肉”。
“头儿,这帮家伙……不是兵。”
赵朔身旁,一名身材魁梧、脸带刀疤的亲卫策马靠近,压低了声音。他叫赵平,是赵朔父亲麾下的旧部,忠心耿耿。此刻,他的手始终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警惕地扫视着后方那群“士兵”。
“他们是狼,是豺。”赵朔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谈论天气,“而且是饿了很久的狼。”
赵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个刚出狼窝的都尉,带着三百头饿狼,去守一个虎口的渡口。这棋……真够险的。”
赵朔淡淡一笑:“险,才有翻盘的可能。若给我三千精锐,甘龙那些人,今夜便要睡不着觉了。”
这几日,他一言不发。
无论刑徒们如何用眼神挑衅,如何用污言秽语在背后议论,他都置若罔闻。他只是观察,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默默记下每一头猎物的习性。
他看到,那三百人中,隐隐分成了十几个小团体。其中最大的一股,簇拥着一个身高近九尺的巨汉。那汉子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左眼角一首延伸到下巴,的胸膛上纹着一头下山猛虎。他叫“狂霸”,曾是横行于秦魏边境的悍匪头子,手下有数十条人命,因分赃不均被手下出卖,才沦为阶下囚。
在这些亡命徒中,狂霸的威望,显然比他这个新上任的“赵都尉”要高得多。
赵朔知道,这座火药桶,需要一个引线。
而他,需要亲手点燃它。
数日的跋涉后,一座孤零零的渡口,终于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那便是风陵渡。
朔风卷着黄沙,从浑浊的黄河对岸呼啸而来,刮在人脸上,如刀割一般。几座破败不堪的土坯营房,在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垮塌。唯一能彰显其军事要塞身份的,是一座己经倾斜的木制瞭望塔,上面挂着一面被风撕成布条的黑色秦字旗。
死寂,是这里唯一的基调。
队伍停在了哨所前,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看到了营房前散落的森森白骨,有的还卡在破损的甲胄里。几只乌鸦站在一具骷髅的头顶,歪着脑袋,用黑洞洞的眼睛打量着这群新的闯入者,发出干涩难听的叫声。
不用任何人解释,所有人都明白了这里被称为“死亡哨所”的含义。
派驻到这里,根本不是为了守卫,而是为了消耗。用他们的命,去为后方的秦军争取一丁点魏军来袭的预警时间。他们是弃子。
刑徒们眼中的桀骜和不屑,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所取代——那是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才会露出的疯狂和凶狠。
赵朔翻身下马,脚踩在满是砂砾的土地上。
“安营扎寨。”他下达了抵达以来的第一个命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修整营房,清点补给,今夜在此过夜。”
亲卫赵平和他另一名随从立刻开始卸下马背上的物资。然而,那三百刑徒,却无一人动弹。
他们只是站着,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死死盯着赵朔。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终于,那个名叫狂霸的巨汉,在一众拥趸的注视下,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他走到一口空置的大铁锅前,那锅里积满了黄沙。他看也不看,抬起一脚,狠狠踹在铁锅上。
“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铁锅被踹得翻滚出老远,惊飞了那几只乌鸦。
“修营房?清点补死人用的东西?”狂霸粗哑的嗓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他吐了口唾沫,斜眼看着赵朔,“我说,赵都尉。大家伙儿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折腾这些做什么?”
他向前走了几步,高大的身躯在赵朔面前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赵朔整个人笼罩进去。
“我看,不如把那点可怜的口粮分了,大吃一顿,然后各奔东西,还能多活几天。总好过待在这鬼地方,等着被魏国人砍了脑袋当夜壶!”
“没错!狂老大说得对!”
“各奔东西!老子不在这等死!”
狂霸的话,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火焰。刑徒们开始鼓噪起来,人群像是潮水一样,向着赵朔和他的两名亲卫缓缓压迫过来。
他们虽然没有武器,但三百个亡命徒凝聚起来的杀气,足以让任何一支正规军感到胆寒。
“保护公子!”
赵平和另一名亲卫脸色煞白,“呛”地一声拔出佩剑,护在赵朔身前。剑锋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狂霸看着那两柄剑,脸上露出了更加不屑的笑容。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发出砰砰的闷响。
“就凭你们三个,想拦住三百个活腻了的爷们儿?”
气氛,一触即发。
三百双眼睛,如同黑夜里的狼群,闪烁着绿油油的光,死死锁定着中间那个孤零零的年轻人。他们等待着,只要狂霸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将这三个看起来不堪一击的阻碍,撕成碎片。
然而,预想中的惊慌,并没有出现在赵朔的脸上。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狂霸,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退下。”
他对身前的两名亲卫说道。
“公子!”赵平急了。
“我再说一遍,退下。”赵朔的语气不容置疑。
赵平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和同伴对视一眼,缓缓收起了剑,退到了一旁,但他们的手,依然死死地按在剑柄上,肌肉紧绷到了极点。
没有了护卫的阻挡,赵朔独自一人,彻底暴露在了三百头饿狼的包围之中。
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迈出了一步,平静地走向那座山一般的巨汉。
狂霸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他没想到,这个贵族小少爷竟然有如此胆色。但他随即认定了这只是虚张声势。
“怎么?赵都尉想通了,要跟爷们儿一起跑路?”狂霸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黄牙。
赵朔在他面前三步远处站定,抬头看着他,那平静的目光,让狂霸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寒意。
“跑?”赵朔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为何要跑?”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面露凶光的刑徒,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在呼啸的风声中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想活命,不是靠跑。”
“而是,跟着我,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