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章台。
夜,己经很深了。
但大殿之内,依旧灯火通明。
嬴驷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王座之上。殿下,是散落一地的竹简,上面写满了前线溃败的战报,以及臣子们互相攻讦的奏疏。
哭喊声、咒骂声、争吵声……仿佛还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白日里,那些平日里高喊着“忠君爱国”的旧贵族,此刻正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着他亲自启用的张仪,攻击着浴血奋战的司马错,攻击着所有的新生力量。
归根结底,他们在攻击他,这位试图继承孝公遗志,将变法推行到底的新君。
“王上!臣请斩张仪,以谢天下!”
“王上!司马错之流,不过是讲武堂的竖子,纸上谈兵,不堪大用!”
“臣等恳请王上,与关东联军议和!割地赔款,以保关中平安!”
……
议和?
嬴驷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父王与商君,两代人呕心沥血,才让秦国有了今日的根基。赵朔将军与无数将士,用鲜血打下了赫赫威名。
如今,这一切,就要在他手上,以一种最屈辱的方式,化为泡影吗?
他想起了赵朔。
那个在他即位之初,主动交出兵权,辞去一切要职,只求去栎阳教书的男人。
那时,他心中有过猜忌,有过提防,甚至有过一丝隐秘的轻松。
但此刻,当整个国家机器在巨大的压力下濒临崩溃时,他才蓦然惊醒。
赵朔交出的,只是兵权。
但他亲手建立的讲武堂,他一手锻造的军魂,他为秦国设计的整个战争体系,却从未真正地交出来。
而自己,还有这些自以为是的臣子们,根本就没有学会如何驾驭这台精密的战争机器!
司马错学到了战术,张仪学到了谋略,但他嬴驷,还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个驾驭他们的王!
冷汗,从嬴驷的额角滑落。
他终于明白了,此刻秦国的危机,败,不在前线的将士;错,也不在张仪的外交。
错,在他自己。
在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之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涌上了他的脑海。
“来人!”
嬴驷猛然站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一名内侍连滚爬地跑了进来。
“备车!寡人要出宫!”
内侍大惊失色:“王上!深夜出宫,万万不可啊!而且……而且去往何处?”
嬴驷的目光,望向了东方的栎阳,一字一顿地说道:
“去讲武堂。”
……
王驾的车轮,碾过咸阳寂静的街道。
这座城市,弥漫着一种末日来临前的恐慌。家家闭户,偶有犬吠,更添凄惶。
嬴驷坐在车内,一言不发。
他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数名亲卫。他脱下了王袍,换上了一身素服。
这不是一次君王的巡视。
这是一场学生的求告。
当车驾抵达栎阳讲武堂时,天边己经泛起了鱼肚白。
与咸阳的死寂不同,这里,井然有序。
一队队学员正在晨练,口号声整齐划一,丝毫没有因为国难当头而懈怠。兵工厂的方向,传来有节奏的锤打声,依旧在生产着军械。
这里,仿佛是风暴中,唯一的静地。
嬴驷没有让任何人通报,他独自一人,走进了那间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大堂。
堂内,巨大的沙盘占据了中心。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沙盘前。
那人的头发,己有了点点霜白,身形也不再如当年那般挺拔如枪。但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正是赵朔。
“你来了。”
赵朔没有回头,声音平静,仿佛嬴驷的到来,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嬴驷走上前,看着沙盘。
沙盘上的局势,比他收到的战报,还要惨烈。代表联军的黑色旗帜,己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代表秦军的红色旗帜,死死压缩在蓝田一隅。
“山长……”
嬴驷喉咙干涩,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带着颤音的称呼。
他对着赵朔的背影,深深地、深深地,躬身一拜。
“寡人……请山长,再为大秦挂帅!”
这不是命令。
这是请求。
赵朔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平静,却又锐利,仿佛能看穿嬴驷的内心。
“王上可知,此战为何而败?”
嬴驷身体一震,艰涩地开口:“是寡人……急于求成,错信张仪之策,激怒了强敌……”
“不。”赵朔摇了摇头。
“张仪没错,他的连横之策,是破局的上策。司马错也没错,他死守函谷,以空间换时间的打法,是应对危局的正道。”
赵朔伸出手,指向了沙盘上,那些散乱的代表后勤、军工、传令的白色小旗。
“错,在这里。”
“我们的军工坊,没能及时为前线补充足够的箭矢和替换的弩机。我们的粮草转运,在联军的侧翼骚扰下几度断绝。我们从咸阳发出的命令,要数个时辰才能抵达蓝田,而那里的战局,瞬息万变。”
赵朔看着嬴驷,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上,您和您的臣子,乃至司马错他们,都只看到了棋盘上的厮杀。却忘了,决定这盘棋胜负的,是棋盘之外,那只握着棋子的手。”
“我们的士兵,是天下最锋利的剑。但驱动这柄剑的整个体系……在真正的考验面前,己经锈迹斑斑。”
嬴驷呆立当场,冷汗浸透了后背。
赵朔的话,为他揭开了一个他从未触及过的,战争的另一层面。
他终于明白了。赵朔教给司马错的是“术”,而他想教给自己的,是“道”!
“山长教诲,寡人……受教了。”
嬴驷再次躬身,这一次,拜得更深,也更心悦诚服。
“请山长出山,救大秦于水火!”
赵朔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我可以挂帅。”
嬴驷大喜过望,刚要开口。
“但是,我不要兵权。”赵朔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愣住了。
“那山长要什么?”
赵朔的目光,扫过整个沙盘,声音不大,却重逾千钧。
“我要,此战之中,秦国所有后勤转运、军械生产、前线指挥的……绝对调度权!”
“朝堂之上,任何人不得干涉。王上,也不行。”
嬴驷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不是在要兵权。
这是在要……一整个战争国度的权柄!
他看着赵朔平静而坚定的眼睛,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他从腰间解下代表君王权威的龙纹玉佩,亲手放在了赵朔面前的沙盘之上。
“自今日起,蓝田战事,秦国兴亡,皆付于山长一人之手。”
“如朕亲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