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庆功宴后,赵朔的身影便从咸阳的政治舞台上彻底消失了。
他没有接受“国师”的尊号,也未曾踏足过朝堂一步。仿佛一夜之间,那个曾搅动天下风云、手握秦国军魂的男人,便化作了一缕青烟,散入风中。
有人说他功成身退,归隐山林。
也有人说,他其实是被新王软禁,一身权柄,皆为虚幻。
唯有秦国最高层的人才知道,赵朔回到了那个梦开始的地方——栎阳,讲武堂。
……
夕阳的余晖,将讲武堂内那座巨大的沙盘染上了一层暗金色。
沙盘之上,山川、河流、城郭,皆栩栩如生,仿佛一个被缩小的真实世界。
赵朔,白发苍苍,身着一袭最普通的麻布长衫,正背着手,静静地立于沙盘前。他如今的身份,只是这座学堂的“山长”。
在他身后,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襟危立,神情肃穆。
是新任的秦国上将军,司马错。
他己是秦国军方的第一人,可在赵朔面前,他依旧像个初入学的学生,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这,是他上任后的第一次述职,也是山长交给他的,最后一份“考题”。
“王上问你,蜀地之事,当如何看?”
赵朔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响起,仿佛只是在问一件家常小事。
然而这个问题,却让司马错的心猛地一沉。
自从赵朔归隐,秦国西陲的巴蜀之地,那些曾经被铁腕镇压的旧贵族与山中部落,便开始蠢蠢欲动。各种不稳的消息,像雪片一样飞向咸阳。
“回山长。”司马错躬身道,“学生以为,蜀地之患,在于人心未定。当以大军镇之,而后推行新法,丈量田亩,迁徙秦民,以十年之功,可使其彻底归化。”
他的回答,条理清晰,沉稳老练。
这正是当年赵朔平定巴蜀后,定下的大方略。司马错将其继承了下来,并且准备更加坚定地执行下去。
赵朔听完,没有评价。
他缓缓伸出干瘦的手,从棋盒中捻起几枚代表着“叛乱”的红色石子,随手洒在了沙盘的蜀地群山之中。
“若……他们不给你十年的时间呢?”
赵朔抬起头,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蜀中旧贵族,勾结七十二路山蛮,一夜之间,烽火遍地。他们断绝栈道,围攻郡县,蜀道,断了。”
他的话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股魔力,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瞬间凝固。
司马错的瞳孔骤然收缩。
山长描述的,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最恶劣的想定!
他定了定神,大脑飞速运转:“若如此……学生将效仿山长当年之法,抽调蓝田大营精锐,沿渭水而上,打通栈道,主力首插成都平原,行雷霆一击,先破其主力,再分兵清剿余孽!”
他的计划,依旧是堂堂正正的王道之法。
以绝对的实力,行碾压之势。
赵朔听着,嘴角却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你的辎重线如何防备山中那些如同猿猴般的蛮人袭扰?”
“你攻下一座城,旧贵族便散布谣言,说你秦军要屠城,城中百姓与叛军一同死守,你当如何?”
“七十二路山蛮,各有仇怨,各有诉求,你将他们当做一个敌人来打。可曾想过,你这雷霆一击,反而会让他们因为共同的恐惧,而抱得更紧?”
赵朔的追问,一句接着一句。
不重,却如刀。
句句都刺在司马错方案最薄弱、最致命的关节上。
司马错的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平叛方略,在山长这几个轻描淡写的问题面前,竟然显得如此僵硬,如此破绽百出。
他所学的,他所用的,一切的一切,都带着赵朔的影子。
他能想到的一切应对,似乎都在赵朔当年的战例中有迹可循。
可如今,山长却亲自将这些“标准答案”一一否定了。
推演结束。
司马错虽未惨败,却己是满身大汗。他站在那里,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赵朔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沙盘,而是用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学生。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问出了那个沉重如山的问题。
“司马错……”
“此局,若无我。”
“你,当如何?”
轰!
这句话,仿佛一道惊雷,在司马错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猛地抬头,看着恩师那苍老而平静的面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若是没有山长呢?
当老师教给自己的一切都失效时,自己又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比沙盘上任何刁钻的军情,都更让他感到无力和窒息。
“噗通”一声。
这位新任的秦国上将军,对着自己的老师,双膝跪地,深深地将头埋了下去,躬身长揖,久久不语。
赵朔看着他,没有去扶。
他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回去吧。”
“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我。”
司马错默默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脚步沉重地退出了房间。
房门被轻轻关上。
偌大的讲武堂内,只剩下赵朔一人,与满室的夕阳余晖。
他独自一人,在沙盘前坐了整整一夜。
他时而挪动一枚棋子,时而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双望向窗外的眼睛里,混杂着传承的期许,与一种……更深、更沉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