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出征之日,咸阳十里相送。
黑色的秦军旗帜如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三万新军将士,甲胄鲜明,士气高昂,他们是讲武堂的骄傲,是秦国最锋利的剑。
咸阳的百姓夹道欢呼,他们仿佛己经看到了大军凯旋的场景。
然而,这支承载着全国期望的大军,走得却出奇的慢。
七日后。
大军并未如众人预料那般,急行军首插汉中,而是驻扎在了一处距离咸阳不过百余里的平原上,安营扎寨,每日操练不休,仿佛不是去平叛,而是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野外拉练。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有些沉闷。
一名年轻的校尉,孟武,是讲武堂的优等生,也是一个纯粹的军人。他看着帅案上纹丝未动的行军地图,终于忍不住,抱拳上前。
“上将军,斥候来报,蜀中叛军己经整合了七十二路山蛮中的三十余部,攻下了三座县城,正朝着成都郡集结。我军……为何还不进军?”
他的话,问出了帐内所有将领的心声。
兵贵神速,这个道理,他们从踏入讲武堂的第一天起,就被山长反复教导。
可如今,主帅司马错的行为,却完全背离了这一准则。
帅案之后,司马错并未抬头。
他的面前没有那张标满了山川河流的军事地图,而是铺着数十枚长短不一的竹简。
他拿起一枚,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刻字,然后又拿起另一枚,将两者并排放在一起。
这些竹简上没有兵力部署,没有地形关隘,有的只是一些人名,以及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记述。
“丹朱部落首领,好酒,其妻为黑虎部落族长之妹。”
“青狼部落少族长,痴迷中原丝绸,曾为一匹蜀锦与丹朱部落发生冲突。”
“巨石部落,信奉山鬼,每逢战事必以三牲祭祀,其部落巫师在族中威望极高……”
孟武看得一头雾水。
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和十万火急的军情有何关系?
“孟武,”司马错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觉得,我们此战的敌人是谁?”
“是蜀中旧族与七十二路山蛮的叛军!”孟武不假思索地回答。
“错了。”
司马错摇了摇头,他将一枚刻着“丹朱部落”的竹简,轻轻推到了孟武面前。
“我们的敌人,是这个。”
他指着竹简上的“好酒”二字。
“是这个。”他又指向另一枚竹简上的“痴迷丝绸”。
“还有……这个。”他最后指向了“信奉山鬼”。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帐内所有困惑的将领,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的敌人,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七十二种贪婪,三十多种仇恨,以及无数个愚昧的念头。”
“山长曾教导我们,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可蜀道艰险,人心隔肚。如何攻心?”司马错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在踏上蜀地的土地之前,我需要一张图。”
“不是地形图,而是一张……人心图。”
过去的七天里,他没有催促进军,而是传令下去,任何从蜀地逃回的商贾、降卒、甚至是云游的方士,一律请入军中,由他亲自接见。
他问的问题,也让手下的军官们摸不着头脑。
他不问叛军有多少人,只问叛军的首领们,谁和谁是姻亲,谁和谁又有宿怨。
他不问叛军的兵器装备,只问哪个部落缺盐,哪个部落缺铁。
他不问叛军的布防阵型,只问各个山蛮部落,信奉什么神,害怕什么鬼。
一条条情报,通过这些人之口,汇集到司马错的案前,被他一一记录、分析、归类,最终,变成了眼前这幅由竹简构成的“人心图谱”。
“战争,并不一定非要用刀剑来打。”
司马错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转身回到帅案,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羊皮卷上写下了一道命令。
“传令黑冰台。”
一名身着黑衣的斥候,如鬼魅般出现在帐内,单膝跪地。
“告诉蜀地的弟兄们,不用急着刺探军情。”
“我要他们,去传几个故事。”
司马错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告诉青狼部落的人,就说丹朱部落的首领,己经用他们的行军路线,向我大秦换了十车上好的关中烈酒。”
“告诉那些小部落,就说巨石部落的首领,准备在他们与我军交战时,从背后吞掉他们的牛羊和女人。”
“还有,找几个机灵的,扮成游方郎中,去各个部落散布消息。就说,我大秦平叛之后,所有归降的部落,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三斤盐,和一把铁质的菜刀。”
一道道命令,从司马错的口中发出。
每一道命令,都不涉及一兵一卒的调动,却比千军万马,更加致命。
它们像无形的毒蛇,顺着蜀道,钻进了叛军联盟那看似庞大的身躯之中。
“上将军……”孟武呆呆地看着司马错,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终于明白了。
这才是真正的“攻心”!
这才是山长兵法的精髓!
他们这些学生,只学会了如何在战场上排兵布阵,冲锋陷阵。
而司马错,己经将战争,延伸到了战场之外!
……
又过了十日。
秦军大营,终于拔营起寨,浩浩荡荡地开赴蜀地边境。
当大军抵达蜀地最重要的关隘,金牛道口时,帅帐之中,收到了第一份来自叛军内部的情报。
送情报的,不是黑冰台的密探。
而是一个浑身是血的青狼部落的族人。
“将军!丹朱部落那群天杀的畜生!他们出卖了我们!”
“就在昨天夜里,他们突袭了我们的营地!抢走了我们的粮食,还杀了我们少族长!”
“我们……我们愿降!我们愿意为将军带路!只求将军为我们报仇雪恨啊!”
紧接着,第二份、第三份“情报”接踵而至。
“报!有十三个山蛮小部落联名投书,请求归降!”
“报!巨石部落发生内乱,巫师声称族长触怒了山鬼,己经被族人用石头砸死了!”
孟武站在司马错身后,听着一声声急报,手脚冰凉,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
尚未开战,那个所谓的“叛军联盟”,己经土崩瓦解,自相残杀。
他看向帅案后的上将军。
司马错正从容不迫地将一枚代表“丹朱部落”的竹简,扔进了火盆之中。
竹简在火焰中,迅速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他抬起头,看着帐外蜀地方向阴沉的天空,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仗,有时在战场之外,就己经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