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阙大捷的战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咸阳宫的朝堂,激起了滔天巨浪。
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带着一身的尘土与血腥气,嘶哑着嗓子读完了那份足以载入史册的战报。
一时间,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那个恐怖的战损比给震慑住了。
以不到西百人的伤亡,全歼魏军两万余精锐……
这不是战争,这是神迹!
短暂的死寂之后,朝堂瞬间炸开了锅。
“胜了!大胜啊!”
“天佑我大秦!白起将军真乃天神下凡!”
兴奋与狂喜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然而,在这片欢腾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尉李哲出列,沉声道:“陛下,白起临阵违令,擅自出击,此乃兵家大忌!虽有大功,亦不能不罚!否则,日后人人效仿,军法将形同虚设!”
此言一出,殿内的欢呼声顿时一滞。
确实,白起违背了主帅司马错“稳步推进”的军令。
“李都尉言之有理,”另一名老臣附和道,“军令如山,岂可儿戏?若功可抵过,要军法何用?”
支持惩戒的声音立刻占据了上风,他们或出于维护军法尊严,或出于对司马错的拥护,纷纷要求秦惠文王对白起进行处罚。
王座之上,秦惠文王嬴驷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静静地听着臣子们的争论,手指在王案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众人的心头。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诸位,都说完了?”
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嬴驷站起身,目光扫过阶下每一位臣子的脸庞。
“李哲,我问你,若白起恪守军令,与司马错一同稳步推进,此战结果会如何?”
李哲一愣,躬身答道:“回陛下,当可击退魏军,取得一场……寻常的胜利。”
“寻常的胜利?”嬴驷冷笑一声,“那我再问你,白起违令出击,换来的是什么?”
“是……是全歼敌军两万,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李哲的声音低了下去。
嬴驷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一场大捷,在你们口中,竟比不过一道僵化的军令重要?!”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若将帅皆如尔等这般墨守成规,我大秦的兵,还要不要打仗了?!”
“所谓军令,是为了取胜!如今,白起为大秦赢得了足以震慑山东六国的辉煌胜利,你们却要罚他?滑天下之大稽!”
帝王之怒,如雷霆般在大殿中回响。
方才还慷慨陈词的众臣,此刻噤若寒蝉,纷纷跪伏在地。
嬴驷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却更显坚定。
“不世之功,当有不世之赏!”
“传寡人旨意!”
“白起,临阵决断,勇冠三军,以弱冠之龄,立不世之功!寡人深感欣慰!即日起,册封白起为——”
嬴驷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武安君!”
“另赐号‘雏虎’,望其如猛虎下山,为我大秦开疆拓土,再立新功!”
武安君!
这个曾经专属于那位的封号,如今,给了一个如此年轻的将领!
雏虎!
这是在告诉天下人,秦国继那头功成身退的老虎之后,又一头更年轻,更凶猛的虎,己经长出了獠牙!
消息传出咸阳宫,整座都城瞬间陷入了沸腾。
酒肆里,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述着白将军的神威;街巷间,孩童们挥舞着木剑,争相扮演着“武安雏虎”;而无数的秦国男儿,则将“白起”这个名字视为偶像,恨不得立刻投身军旅,博取功名。
一个新的战神,诞生了。
……
与满城的狂欢不同,栎阳讲武堂内,一片死寂。
昏黄的油灯下,一个身影己经伏在巨大的沙盘前,整整三天三夜。
赵朔,两鬓己然斑白。
他没有去看那份震惊朝野的战报,因为沙盘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比战报更清晰、更冷酷。
那片代表着秦军的黑色小旗,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以一种无可挑剔的精准,对代表魏军的红色棋子,进行着反复的、教科书般的切割、包围、歼灭。
整个战局的推演,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
一件……用两万条人命雕琢而成的艺术品。
赵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欣慰,也无赞赏。他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过,从秦军凿穿的那个点开始,沿着那道血腥的轨迹,一路滑行。
他看到了战机。
他看到了果决。
他看到了天才。
但他也看到了,在那完美的战术执行背后,一种让他感到彻骨寒意的东西。
那是一种对“全歼”的偏执,一种对生命的绝对漠视。
在他的战术体系里,胜利分为很多种。最优的胜利,是以最小的代价达成战略目标。击溃、驱赶、乃至用一场胜利换取十年和平,都是选项。
而歼灭,只是其中最极端的一种。
但在白起的沙盘上,没有其他选项。
只有歼灭。
从始至终,他的每一步,都指向了将敌人彻底从这片土地上抹去。不计后果,不留余地。
“山长……”
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司马错风尘仆仆地从前线赶了回来,他的脸上,还带着战场的硝烟,神情却有些复杂。
他也是来讲武堂的学生,是赵朔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他稳重、周全,深得用兵之“正道”。
可这一次,他的“正道”,却被白起的“奇功”,衬托得黯然失色。
赵朔没有回头,只是沙哑地问道:“你看懂了?”
司马错走到沙盘前,看着那片炼狱般的战场复刻,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抓住了唯一的战机,学生……自愧不如。”
赵朔缓缓地摇了摇头,伸出手,将沙盘上所有代表秦军和魏军的旗子,一把推倒、抹平。
仿佛要将那场惨烈的杀戮,从世间彻底抹去。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窗外狂欢的咸阳城,眼神中是无尽的凝重与忧虑。
“他不是抓住了战机。”
赵朔的声音低沉得仿佛一声叹息。
“他是创造了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