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升对发生在弟弟身上和遥远之地的异变毫无所觉。他只是担忧地看着竹篮里又恢复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个噩梦的小狐崽,伸出带着草药清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张瑜冰凉的小鼻子。
“小瑜不怕,哥哥在呢。”少年低声安慰着。
小屋的门被轻轻推开,送药归来的张雅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走了进来。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中残留着未散的后怕。她看了一眼竹篮里的张瑜和蹲在一旁的张升,刚想开口说什么,目光却猛地被竹篮边缘——张瑜尾巴刚才搭过的地方,那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辨认的一小点焦黑痕迹吸引住了。
狼族少女的瞳孔,骤然缩紧。她猛地抬头看向养母张景,后者也正看向那个焦痕,鎏金色的眼瞳深处,冰霜凝结,凝重得如同帝都铅灰色的天空。
风暴的阴云,在看似平静的药坊上空,无声地汇聚、翻涌,越来越厚重。玄瑜体内那被强行镇压的焚天之火与潜渊之龙,正在这重重压力下,悄然积蓄着破封而出的力量。帝都的棋盘上,无形的黑手己经悄然落下,只待那一点火星,彻底点燃这压抑己久的危局。
竹篮边缘那点微不可察的焦痕,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在张景的心头。幻形药剂……压制不住了!才不过短短半月,那焚天朱雀的血脉就在帝都驳杂的灵力刺激下,开始本能地冲击封印!这速度远超她的预期。
张雅眼中的惊惧,张升懵懂却担忧的眼神,都像沉重的石块压在她肩上。帝都这潭浑水,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险。蚀月谷的爪牙就在街巷逡巡,腐藤巷里的怪物虎视眈眈,银狼族内部也绝非铁板一块……小瑜在这里,如同抱薪救火,随时可能引燃无法控制的灾难。
“阿雅,升儿,”张景的声音低沉而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看好家,看好小瑜。任何人敲门,包括涂掌柜,都别开。等我回来。”
她鎏金色的眼瞳扫过两个养子女,那属于银狼族长公主的威压让张雅和张升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重重点头。
张景没有走药坊正门。她身形一闪,如同融入阴影的银狼,悄无声息地翻过后院矮墙,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帝都错综复杂的窄巷深处。她必须回去,回到那个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踏足的银狼族祖地。现在,只有三长老,只有祖地深处那件东西,或许能暂时压制住这即将喷发的火山!
银狼族祖地,位于帝都西北方连绵的寒月山脉深处。寒风如刀,刮过终年不化的冻土和矗立的冰岩。肃杀、孤寂、冰冷,是这片土地永恒的基调。
张景的身影在险峻的山道上疾驰,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银影。她避开巡逻的族卫,凭借着记忆中对祖地禁制的熟悉,如同幽灵般穿过层层叠叠的守护阵法。熟悉的寒霜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亘古不变的苍凉,也勾起了她刻意尘封的记忆——荣耀、责任、背叛、以及那道刻骨铭心的爪痕……
祖祠深处,烛火幽暗。三长老枯瘦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静静盘坐在那裂开的兽骨前。当张景裹挟着外界的寒意闯入时,老人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没有丝毫意外,只有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了然。
“你回来了,景丫头。”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摩擦的砂砾,目光落在张景风尘仆仆、眼角血痕未消的脸上,“……还是压不住,对吗?”
张景单膝跪地,卸下了所有伪装,露出属于银狼族的银灰色毛发和那双真实的、带着忧虑的鎏金色眼瞳:“三爷爷,幻形药剂最多再撑三日!蚀月谷的探子就在药坊附近,腐藤巷里那东西也在盯着……小瑜体内的火,要烧出来了!”她言简意赅,语气急促。
三长老沉默着,枯槁的手指轻轻抚过面前兽骨上那道细微却异常活跃的金色火痕。火苗仿佛感应到张景的到来,微微跳动了一下。
“焚天朱雀……还有青龙……”老人长长叹息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那孩子……是福是祸,老朽也看不透了。景丫头,你可知你带回的,是足以颠覆兽族格局的火种?”
“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孩子!”张景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是我从蚀月谷手中抢回来的命!三爷爷,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能压制他?至少……至少让他平安长大!”
三长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她年轻时倔强的模样。他缓缓起身,佝偻着背,走向祭坛最深处供奉先祖图腾的阴影里。那里,除了古老的狼牙和兽骨,还有一枚被单独放置、蒙着厚厚灰尘的青铜铃铛。
铃铛小巧古朴,形制与青岚床头那枚极为相似,表面同样铭刻着残缺的龙纹,只是龙纹旁还缠绕着几道银狼族的霜雪符文。它静静躺在那里,仿佛亘古如此,无声无息。
“拿去吧。”三长老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和释然,他小心翼翼地将铃铛取下,拂去灰尘,递向张景。“这是……很久以前,一位故人留下的。它蕴含的力量很奇特,能安抚躁动的灵源,镇压异种血脉的冲突。或许……能锁住那孩子体内的‘龙’与‘火’。”
张景的目光落在青铜铃铛上,特别是那残缺的龙纹,瞳孔猛地一缩!这纹路……和青岚眉心消失的花钿,和那半片龙鳞上的印记……一模一样!她瞬间明白了三长老口中的“故人”是谁,心中翻涌起复杂的情绪。原来,祖地深处,一首保存着与青岚相关的东西……
她没有多问,郑重地用双爪接过铃铛。入手冰凉,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沧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感。
“记住,景丫头,”三长老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他指向祖祠后方一个被巨大冰岩掩盖、几乎与山体融为一体的幽暗洞口,洞口边缘空间微微扭曲,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稳定感,“带着孩子,通过那个‘界涡’,去‘砾石城’。那是帝国最西边的边塞小城,靠近无尽荒漠,灵力稀薄驳杂,各方势力也鞭长莫及。这铃铛……能保他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当这铃铛再也压不住他体内的光焰,当荒漠的风也吹不散他身上泄露的气息时……你必须带他回来!那时,帝都的风暴,他躲不开,也必须要面对!”
张景紧紧握住青铜铃铛,感受着它冰凉的触感,仿佛握住了唯一的希望。她重重叩首:“谢三爷爷!张景明白!”
没有片刻停留,张景的身影化作一道银光,冲入了那个扭曲的界涡入口。空间如同水波般荡漾,瞬间将她吞噬。
当她带着一身空间穿梭后的紊乱气息和刺骨的寒意,重新出现在升源药坊后院小屋时,张雅和张升正紧张地守在竹篮旁。竹篮里,张瑜小小的身体正无意识地轻微抽搐,深红的皮毛下,细小的金芒如同被困的萤火虫,时隐时现,每一次闪现都让周围的空气温度升高一分,空气中弥漫着极其微弱的、令人心悸的焦糊味。
“阿娘!”张升带着哭腔。
张雅则死死盯着弟弟身上越来越频繁闪烁的金芒,脸色惨白。
“让开!”张景低喝一声,大步上前。她毫不犹豫地将那枚古朴的青铜铃铛,轻轻挂在了玄瑜纤细的脖颈上。
“叮……”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穿越了万古时空的铃音响起,悠扬而空灵。
奇迹发生了!
就在铃铛触及幼狐皮毛的瞬间,铃身铭刻的残缺龙纹和银狼霜纹同时亮起微弱的光芒。一层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的青灰色光晕从铃铛上荡漾开来,瞬间笼罩住张瑜整个小小的身躯。
那些在皮毛下躁动闪烁、试图冲破束缚的金色火苗,如同被无形的寒冰之水当头浇下,骤然熄灭!幼狐体内那奔涌咆哮、几乎要撕裂经脉的朱雀灵火和潜藏的青龙之力,像是被一只温柔而无比强大的手轻轻抚平,瞬间沉寂下去,被一股冰冷、厚重、带着古老安抚力量的气息牢牢锁住。
幼狐抽搐的身体立刻平静下来,呼吸变得绵长安稳,仿佛只是陷入了最普通的沉睡。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高等血脉威压和灼热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的他,蜷缩在竹篮里,皮毛是深红色,气息微弱而平稳,看起来就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甚至有些先天不足的狐族幼崽。
张雅和张升看得目瞪口呆。前一刻还如同抱着一个即将喷发的小火山,下一刻就变得如此……平凡?
“阿娘……这……”张升惊讶得说不出话。
“收拾东西,现在就走。”张景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她迅速将昏睡过去的张瑜用特制的、能隔绝气息的软布裹好,抱在怀里。“只带必需品,立刻!”
张雅瞬间反应过来,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始打包早就准备好的简单行囊。张升也压下心中的惊骇和疑问,手脚麻利地帮忙。
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升源药坊,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消失在帝都清晨刚刚泛起的鱼肚白中。老狐人涂掌柜站在药坊门口,浑浊的眼睛望向他们消失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张景带着两个孩子,没有走城门,而是循着三长老的指引,来到帝都最混乱、最肮脏的下城区边缘。在一片堆满垃圾、污水横流的废弃区域,空气诡异地扭曲着,形成一个极不稳定的、散发着混乱空间波动的漩涡——这就是通往帝国最西陲的“界涡”之一,也是最危险、最少被监控的路径。
“抓紧我!”张景低喝,将张瑜紧紧护在怀中,一手抓住张雅,一手抓住张升。银狼灵力爆发,形成一个薄薄的银色光罩,将三人一狐笼罩其中。
下一刻,她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扭曲的旋涡!
“嗡——!”
天旋地转!狂暴的空间乱流如同无数把利刃切割着银色光罩,发出刺耳的尖啸。光罩剧烈波动,张景脸色发白,嘴角溢出鲜血,却死死支撑着。张雅和张升被巨大的压力挤得几乎窒息,死死闭上眼睛。
混乱的光影在眼前飞逝,破碎的空间碎片如同流星划过。在剧烈的颠簸中,张景怀里的青铜铃铛似乎被空间之力刺激,发出持续的、极其细微的“叮铃”声,这声音穿透了空间的咆哮,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让护罩内的三人压力稍减。
意识在混乱中沉浮。玄瑜在昏迷的黑暗里,仿佛又听到了那镜灵的叹息,只是这次,叹息声中似乎夹杂着一声悠远的……铃音?还有一丝……冰冷而熟悉的……龙息?他想抓住这感觉,意识却像沉入无底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瞬,又像是永恒。
“砰!”
一声闷响,巨大的冲击力传来。光罩破碎,三人狼狈地滚落在一片坚硬、滚烫的土地上。
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下来,空气干燥灼热,带着沙尘和砾石的气息。入目所及,是一片广袤而荒凉的土黄色,巨大的风蚀岩柱如同巨兽的骸骨耸立在天际。远处,一座由粗糙巨石和黄土垒砌而成的、低矮破败的小城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城门口立着一块饱经风沙侵蚀的石碑,上面刻着两个模糊却充满边塞苍凉气息的大字:砾石城。
风沙呼啸着卷过,打在脸上生疼。张景挣扎着起身,第一时间看向怀中的布包。青铜铃铛静静垂落,在灼热的阳光下反射着古朴的光泽。布包里,玄瑜依旧安睡着,呼吸均匀,深红的皮毛在风沙中显得那么普通,仿佛之前帝都的一切惊心动魄都只是一场幻梦。
张雅和张升咳嗽着,拍打着身上的沙土,茫然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打量着这片完全陌生的荒凉之地。
张景抬头,望向帝都的方向,鎏金色的眼瞳深处,冰霜凝结。她紧了紧抱着幼狐的手臂,感受着铃铛冰凉的触感,深吸了一口灼热而粗粝的空气。
暂时的安全,只是风暴来临前的喘息。当这枚来自故人的青铜铃铛再也压制不住龙与火时,便是他们重返帝都,首面那滔天巨浪之日。
而现在,他们需要在这片帝国西陲的荒漠边城,活下去。张升好奇地摸了摸弟弟脖子上的青铜铃铛,惊讶地发现铃铛表面,一道极其细微的、如同发丝般的裂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