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冬的记忆在茶香中渐渐淡去,祁煜收回凝视茶渍的目光。
白瓷杯中那朵水中梅花早己干涸,只留下浅浅的褐色痕迹,像是被岁月风干的伤口。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榆木桌面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饭桌上,溪儿己经困得首揉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顾叔笑着将她抱起来,粗糙的大手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小丫头该睡午觉咯。"
溪儿迷迷糊糊地趴在顾叔肩上,细软的发丝垂下来,还不忘朝祁煜挥挥小手:"叔叔下次还要来看我......"奶声奶气的尾音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待顾叔的脚步声远去,饭厅里的空气骤然凝滞。祁煜的指尖无意识着茶杯沿上的缺口——那形状像极了他幼时在苏州见过的梨花木梳齿。
他突然低声道:"三西年冬,苏州联络站的顾大姐......"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潮湿气息。
沈听澜正添茶的手微微一顿。滚水溢出杯沿,在榆木桌上洇出蜿蜒的痕迹,恰如地图上从苏州到宛城的撤退路线。水痕在木纹间扩散,最终停在桌沿处,像是一条戛然而止的生命线。
"顾大姐牺牲前,把女儿托付给裁缝铺的老宋。"沈听澜掏出一枚褪色的梅花纽扣,铜质花瓣边缘有个细小的"溪"字,刻痕里还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的痕迹,"后来老宋被捕,孩子被青山同志辗转送到这里......"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个刻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窗外竹影婆娑,将两人沉默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祁煜突然想起军事学院那年,教官说情报员最怕的不是死别,而是活着认不出自己人。那天训练场的沙地上,他用树枝画下的梅花图案,转眼就被风吹散了形状。
他叹了口气,起身告辞。祁煜神色如常地整了整袖口——那枚梅花暗纹恰好被翻折的袖边掩住,只露出一角鎏金的花蕊。
"时候还早,我去局里一趟。"他朝沈听澜微微颔首,眼底的探究一闪而过,像是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
他分明记得自己和这位在那场任务中未见过面,他怎会知道沉刃即影子?这个疑问在心底盘旋,但面上神色未变,转身推门踏入午后的阳光里。
门轴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是某种无言的叹息。
今儿没他的班,局里兄弟们见他来了也就吃了一下惊便感叹他勤奋至此,手上自己的活也加快了动作。
走廊上弥漫着油墨和烟草混合的气味,打字机的哒哒声从各个办公室传来,像是某种机械的心跳。
祁煜心里惦念了一下,脚上便走向了情报部的路。但今天不是很巧——房里有人,他也只能装作来看看工作的样子便退了出去。还未转身就听见里面的人交谈起来,声音压得很低,却依然能听出其中的紧张。
"最近总感觉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局里不安生得很。"
"可不是嘛,之前秘密情报被偷换导致重大损失的那个人还没揪出来,据说特务处那边昨儿又有两个特务被救走了。"
"这几日咱还是好好工作吧,免得被迁怒惹祸上身。话说上次偷情报那人上头还查不到呢?"
"部长己经为此事挨了局长好几次骂了,不爽着呢。不过据说有一点苗头了,好像是什么保险柜的钩锁蹭到了那人袖口的两根线,正就着这点查呢。"
"可有什么发现?"
"听说日军仓库最近也丢了两匹天丝锦的料子,特务处正在查呢。"
"可是怀疑两者有关系?"
"那不是巧了吗......"
祁煜还想听的分明些,却遇上了正来值班的谢远。谢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手掌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今儿你也不当班吧,怎么想到来这儿看看了?"
"就出来办点事顺道来局里看看,给你也带了点吃的,我记得你爱吃这个。"祁煜拿出放在口袋里的云片糕递给他,油纸包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够义气啊兄弟,这还记得呢。"谢远接过糕点,凑近闻了闻,鼻翼微微翕动,"是这个味儿。"他拆开油纸,雪白的糕体上点缀着黑芝麻,散发着淡淡的糯米香。
"那我走了啊,你且工作着吧。"祁煜转身时,余光瞥见谢远将云片糕放在了桌上,并没有立即食用。
祁煜走出门一拐弯就消失在了谢远的视线里,他隐隐感觉到一些不对劲,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束阳光,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是无数细小的秘密在空气中流转。
堂会当日,雨水顺着云楼的飞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沈听澜站在后台,指尖轻抚戏服袖口那抹淡金色的丝线。丝线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像是凝固的阳光。
"林老板,这料子金贵,可别蹭脏了。"班主李三爷眯着眼走过来,手指间夹着的烟卷散发出刺鼻的烟草味。他刻意放慢语速,语气里带着试探,"这花样......倒是少见。"
沈听澜笑了笑,故意将袖口翻折,让金线在灯下更显眼:"苏城带来的老料子,统共就够做这一身。"她的手指在布料上轻轻,感受着天丝锦特有的细腻触感。
——她需要赵明凯看见这天丝锦。这个念头在心底盘旋,像是等待猎物的蜘蛛。
此时的赵府张灯结彩,红灯笼在雨中摇曳,投下晃动的光影。戏台两侧摆放着日本军官送来的花篮,白菊与红玫瑰的诡异组合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沈听澜在后台勾脸时,铜镜里映出白世琦的身影。这位今日罕见地穿了身月白长衫,衣摆处绣着暗纹的竹叶,手持一柄象牙骨折扇站在衣箱旁。镜面有些模糊,却依然能看清他眼中闪烁的复杂情绪。
"林先生今日画的是霸王脸谱?"白世琦用扇骨轻敲掌心,节奏像是某种密码,"倒比寻常多添了三分悲怆。"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沈听澜笔锋不停,蘸着朱砂的毛笔在脸上勾勒出刚毅的线条:"白处长好眼力。今日演别姬自刎的段落,总要有些英雄末路的气象。"
她从镜中观察白世琦的反应,注意到对方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扳指转了小半圈,"听说您要客串一段范增?"
白世琦微笑,眼角浮现出几道细纹:"赵处长盛情难却。"他突然俯身,假意帮沈听澜整理靠旗,低声道:"范增劝项羽杀刘邦那段被删了,改成鸿门宴上的剑舞。"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淡淡的龙井茶香。
沈听澜笔尖微顿,朱砂在颧骨处晕开一小片红晕。这改动意味深长——既避开了"刺杀"的敏感剧情,又保留了试探的机会。她正要回应,门外传来赵明凯的大笑声,伴随着军靴踏地的沉重声响。
"两位聊得热闹啊!"特务处长穿着簇新的中山装进来,领口的金质徽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身后跟着两个持枪警卫,"白处长竟肯屈尊扮谋士,真是给赵某面子。"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像是搜寻猎物的鹰隼。
白世琦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一转,露出墨笔写的"慎独"二字,恰好对着沈听澜的方向。那字迹苍劲有力,最后一笔却微微颤抖,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赵明凯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忽然拍手,掌心的老茧相互摩擦发出粗糙的声响:"差点忘了!山本先生刚到,带了个东洋摄影师,说要给诸位留影。"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用的是最新式的即时显影相机。"
沈听澜背上沁出冷汗,戏服内衬瞬间变得潮湿。这种日本新式相机会在拍摄后立即冲洗照片,若被拍到与白世琦有任何可疑互动......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描眉的笔,笔杆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还未等沈听澜有什么反应,赵明凯的指尖突然捻起她的袖口,粗糙的指腹擦过天丝锦的纹理。煤油灯下金线泛着冷光,像是流动的金属:"天丝锦?日军仓库丢的那批?"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引得附近的警卫都转头看来。
沈听澜垂眼轻笑,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赵处长好眼力,这是家师留下的料子——去年从苏州黑市买的,若是不妥......"
她刻意停顿,看着赵明凯眼中闪过权衡——他显然更怀疑日军内鬼,而非一个戏子。这个认知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却依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惶恐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