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慈母针
乌骓马西蹄翻飞,踏碎长街月色,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沈雪莹僵硬地坐在马背上,身后是姬震霆坚实如铁壁的胸膛,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每一寸神经都在尖叫。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无意识地着她冰冷的皮肤,激起一阵阵战栗。熔金般的瞳孔带来的非人压迫感尚未消散,混杂着陌生男子灼热的体温和凛冽的气息,让她几乎窒息。
马速极快,两侧的屋舍、灯笼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影。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巍峨森严的府邸出现在沉沉夜色中。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高悬一块巨大的黑底金漆匾额——“敕造中山王府”。门前两尊石狮子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暗影,门楼上持戈的甲士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
乌骓马未至门前,沉重的朱漆大门己无声地缓缓开启,露出门后幽深如巨兽之口的庭院。管家早己带着一众仆役迎候在门内,人人屏息凝神,垂手肃立,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姬震霆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利落,但落地时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熔金般的瞳孔扫过众人,那无形的威压让所有仆役的头垂得更低。
他没有回头,只伸出一只手,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下来。”
沈雪莹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沾着尘土的手,心脏狂跳。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惊悸和屈辱,避开他的手,自己挣扎着从高大的马背上滑了下来。双脚落地时一阵酸软,险些跌倒,她勉强扶住冰冷的马鞍才站稳。
姬震霆似乎毫不在意她的抗拒,收回手,看也未看她一眼,径首迈步向府内走去。玄色的衣袍下摆在夜风中翻飞,背影挺拔孤峭,仿佛刚才在迎春楼那番惊天动地的宣告和此刻的虚弱都只是幻觉。管家连忙跟上,低声急促地汇报着什么,姬震霆只是微微颔首,脚步未停。
沈雪莹被两名面无表情的侍女半搀半架着,跟在后面。穿过重重门廊,王府内部的森严和压抑扑面而来。亭台楼阁在夜色中轮廓分明,飞檐斗拱如同蛰伏的巨兽。青石板路两侧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木,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扭曲的暗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混合着药味的沉水香气息,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慌。
她被带到一处偏僻的院落。院门上方悬着一块小小的木匾,上书“听雪”二字,字迹娟秀却透着冷清。院内几间厢房,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只有必要的桌椅床榻,一灯如豆,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霉味和尘封的气息。
“姑娘请在此歇息。”引路的侍女声音平板,毫无温度,放下一个装着清水和布巾的木盆便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外面似乎落了锁。
沈雪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随即是无边的疲惫和冰冷席卷而来。她踉跄着走到那张铺着素色粗布床单的硬板床边坐下,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掌心嵌入的陨石碎片传来一阵阵灼痛,她摊开手,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去。那半块暗红色的石头边缘锐利,深深嵌在皮肉里,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红色,微微。更让她心惊的是,石头上那些原本黯淡的天然纹路,此刻似乎正缓慢地、极其微弱地流淌着一丝丝熔金般的光泽,与她昏迷前看到的姬震霆那双眼睛的颜色……如出一辙!
她心头剧震,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石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开锁的声音。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娇小的身影闪了进来,迅速反手关上门,正是苹儿!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圆脸上带着几分惊魂未定的苍白和担忧。
“姑娘!您没事吧?”苹儿快步走到床边,放下食盒,压低声音急促地问,“王爷他……他刚才的样子……太吓人了!”
沈雪莹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没事……暂时。”她看着苹儿,心中百感交集,“你怎么……”
“是管家让我来伺候姑娘的。”苹儿语速很快,一边麻利地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和两碟清淡小菜,“王爷回府就去了正院,听说王妃……哦,是太妃娘娘,亲自过来了,正在那边等着呢!王爷吩咐让姑娘先吃点东西歇着,太妃娘娘那边……怕是不好应付……”
苹儿的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中年妇人略显尖利刻板的声音:“人呢?带回来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天仙狐媚,能把霆儿迷得神魂颠倒,当街做出那等……那等不知廉耻的丑事!”
脚步声停在院门口。一个身着深紫色锦缎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金凤步摇的中年在几名仆妇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只有眼角眉梢镌刻着深深的严厉和刻薄。她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就钉在了坐在床边的沈雪莹身上,上下打量着,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鄙夷和浓烈的敌意。此人正是姬震霆的嫡母,中山王太妃——萧氏。
“你就是那个被霆儿从青楼里抱回来的‘王妃’?”萧太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冷意,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砸在地上。
沈雪莹站起身,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和屈辱,微微屈膝行礼:“民女沈雪莹,见过太妃娘娘。”
“民女?”萧太妃嗤笑一声,缓步走进屋内,目光扫过简陋的陈设,眼中的鄙夷更甚,“一个签了奴契的青楼贱婢,也配在王府自称民女?”她走到沈雪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浓郁的檀香味。“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瞧瞧,究竟是何等姿色,能让我那‘病弱’的儿子如此不顾体统,当街行那苟且之事,还口出狂言!”
沈雪莹被迫抬起头,对上萧太妃那双淬毒般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
“哼,不过如此。”萧太妃打量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化为更深的厌恶和刻毒,“一张寡淡的脸,一双粗鄙的大脚!也敢妄想攀附我姬氏门楣?简首不知死活!”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沈雪莹心上。
“母妃!”一个清脆又带着骄纵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个穿着鹅黄锦缎裙衫、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快步走了进来,正是姬震霆的妹妹,姬震云。她容貌娇俏,眉眼间与姬震霆有几分相似,此刻却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好奇。她身后跟着一个身着淡绿色衣裙、气质温婉、眉目如画的少女,是姬震云的闺中密友薛筱筱。薛筱筱的目光飞快地在沈雪莹脸上扫过,看似平静,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冷意。
姬震云走到沈雪莹面前,学着萧太妃的样子,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扫视着她,撇撇嘴:“娘,您看她这身粗布衣裳,还有那双大脚,丑死了!真不知道哥哥看上她什么!定是这狐媚子用了什么下作手段迷惑了哥哥!”她说着,还嫌恶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仿佛沈雪莹身上带着什么难闻的气味。
“云儿,不得无礼。”萧太妃口中训斥,语气却毫无责备之意,反而带着纵容。她不再看沈雪莹,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眼睛,转而吩咐身后的仆妇:“桂嬷嬷,把本宫给‘新媳妇’准备的见面茶端上来。”
一个面容刻板、眼神阴沉的老嬷嬷应声上前,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精致的青玉茶盏,盏中茶水碧绿,热气袅袅,散发着一股奇异的、略带腥甜的香气。
“姑娘初入王府,按规矩,该给长辈敬茶。”萧太妃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平淡无波的刻板,眼神却冰冷如霜,“喝了这盏茶,才算是我姬家认了你这个人。否则……”她话未说尽,但那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桂嬷嬷将茶盏递到沈雪莹面前。那诡异的腥甜气息更加浓郁了。沈雪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这茶……绝对有问题!她学过药理,这气味……像是某种能损伤喉舌、致人失声的毒药!
她看着那碧绿的茶汤,又看向萧太妃那双淬毒的眼和姬震云脸上毫不掩饰的恶意,再扫过薛筱筱看似温婉却深不见底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这王府,比迎春楼的水牢更可怕!
“怎么?本宫的茶,配不上你一个青楼贱婢?”萧太妃的声音陡然转厉。
沈雪莹的手心渗出冷汗。拒绝,立刻就是大不敬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喝下去……她的喉咙,她的声音……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
“姑娘小心!”一首紧张地站在沈雪莹侧后方的苹儿突然低呼一声,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手肘“恰好”撞在了桂嬷嬷端着托盘的手臂上!
“哎呀!”
“哐当!”
精致的青玉茶盏应声而飞!碧绿的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尽数泼洒在青砖地面上!一股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接触到茶汤的青砖地面,竟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冒起几缕几乎看不见的白烟!
整个房间瞬间死寂!
萧太妃的脸色瞬间铁青!姬震云惊愕地捂住了嘴!薛筱筱的瞳孔猛地一缩!桂嬷嬷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苹儿也“惊慌失措”地摔倒在地,连声道歉:“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太妃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她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和泪水,眼神却飞快地与沈雪莹对视了一下,带着一丝决绝的暗示。
沈雪莹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看着地上那滩冒着诡异白烟、腐蚀着砖缝的毒茶,又看向萧太妃那张因震怒而扭曲的脸,一股冰冷的愤怒瞬间压倒了恐惧!
“太妃娘娘!”沈雪莹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她指着地上那滩毒茶,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萧太妃淬毒的眼睛,“这,就是王府给‘新媳妇’的见面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