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夜,冷得渗入骨髓。
殿内死寂,唯有更漏声声,敲打着残烛将尽的光阴。
乌拉那拉·宜修躺在冰冷的凤榻上,锦被华贵,却捂不热她早己凉透的西肢百骸。
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腑,带着腐朽的腥气。
眼前是模糊的帐顶,金线绣的龙凤在昏暗里失了颜色,狰狞地纠缠着,一如她这可笑又可悲的一生。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
最后残留在耳边的,不是儿孙的啼哭,不是宫人的哀泣,而是那个男人冰冷刻骨的声音,穿越数十年的时光,在她油尽灯枯之际,依旧如附骨之疽般清晰:
“心慈则貌美。纯元若还在,定胜你万千!”
呵……纯元……她的好姐姐,柔则!
这句话,像淬了剧毒的冰锥,在她心口反复穿刺、搅动,带起翻江倒海的恨意与蚀骨的羞辱。
她赢了皇后之位,赢了后宫独尊,却终究输给了死人,输给了皇帝心中那个永恒不灭、完美无瑕的幻影!她费尽心机斗倒华妃,压制甄嬛,铲除异己,到头来,在皇帝眼中,她永远比不上那个早逝的、被岁月和争斗完美封存的“白月光”!
她所有的狠辣手段,所有的不择手段,都被这一句轻飘飘的话,钉死在“貌丑心恶”的耻辱柱上!
不甘!怨恨!滔天的怨毒几乎要撕裂她的魂魄!
“呃……”一声破碎的呻吟从喉间溢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被无尽的黑暗彻底吞没……
猛地!
一股剧烈的、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袭来!
“呕——!”
宜修骤然睁大了双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入目的不再是景仁宫那冰冷空旷、象征至高权力却也如同巨大棺椁的殿顶,而是……王府!
熟悉得令人心悸的帐顶!
素雅的湖蓝色软烟罗,上面绣着精致的西合如意云纹。帐幔的流苏是南珠串的,在透过窗棂的熹微晨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空气里,不再是景仁宫陈腐的熏香和药味,而是带着一丝清冽晨露的气息,混合着屋内安胎药淡淡的苦香。
这里是……她身为雍亲王侧福晋时的寝殿!
宜修僵住了,连呕吐都忘记了。
她难以置信地转动眼珠,看向枕边——绣着并蒂莲花的软枕,触感绵软。再抬手,那双手……虽然纤细,却皮肤紧致,指节匀称,透着健康的粉白,全然不是景仁宫时那布满褶皱、青筋凸起的枯槁模样!
掌心下意识地抚向小腹。
那里……竟然微微隆起!
一个清晰而荒谬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她……回来了?**
不是濒死的幻觉,不是黄泉路上的回光返照!这触感,这气息,这身体真实的反应……她,乌拉那拉·宜修,竟然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回到了数十年前!回到了……康熙年间,她还在雍亲王府,刚刚被诊出怀有身孕不久的时候!
弘晖……!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健康出生却最终夭折的孩儿!此刻,正安稳地沉睡在她的腹中!
巨大的冲击让宜修浑身颤抖,分不清是狂喜还是惊骇。
然而,这份失而复得的狂喜尚未在心头蔓延开,那如跗骨之蛆的记忆洪流便汹涌而至!
王府的步步为营,柔则入府时的“姐妹情深”,胤禛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沉沦……弘晖出生时的喜悦,看着他蹒跚学步的温柔,再到他高烧不退、在自己怀中一点点冰冷僵硬时那撕心裂肺的绝望……漫长的宫闱岁月,华妃的嚣张跋扈,甄嬛的聪慧隐忍,无数妃嫔的明枪暗箭……她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才登上后位,却依旧换不来枕边人一个真心的眼神,只换来那句将她彻底打入地狱的判词!
“她是你的亲姐姐!”
皇帝那冰冷、厌恶、带着无尽追忆与遗憾的声音,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嗬……”宜修猛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那深入骨髓的怨恨和屈辱,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引爆!前世临死前的不甘与怨毒,混合着重生带来的巨大冲击,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咆哮!
杀了他!杀了柔则!杀了所有负她、害她、轻视她的人!
这个念头带着血腥的甜腥味,瞬间充斥了她的大脑。
“主子?主子您怎么了?”一个熟悉而带着焦急的声音在帐外响起,紧接着,帐幔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
是剪秋。年轻了许多的剪秋,脸上还带着未经深宫磨砺的稚嫩与担忧,正紧张地看着她。“可是又梦魇了?您方才呕得厉害,奴婢听着心慌。”
宜修缓缓转过头,看向剪秋。那眼神,初时是茫然空洞的,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迷雾。
渐渐地,迷雾散去,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死寂,却又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暗流。
剪秋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凛,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宜修的目光在剪秋年轻的脸庞上停留片刻,似乎是在确认这个忠仆的存在,也像是在确认自己并非身处梦境。
最终,那翻涌的惊涛骇浪被她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只余下深潭表面那层薄冰般的平静。
她松开紧攥被褥的手,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感受着那里孕育着的、失而复得的生命。
宜修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冰层裂开的一道缝隙,露出底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完美地锁在了那层薄冰之下。
“无事。”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剪秋莫名心惊,“不过是……做了个极可怕的噩梦罢了。”
那噩梦,是她刚刚结束的、充满屈辱与失败的一生。
而这一世……
宜修的手,温柔而坚定地护在小腹之上,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搏动。
冰冷的眸光投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王府之外,乌拉那拉府邸里,那个尚在闺中、被所有人视若珍宝、纯洁无瑕的嫡姐——柔则。
姐姐啊姐姐……
前世你早逝,成了皇帝心口永不褪色的朱砂痣,而我活着,却成了他眼中碍眼的蚊子血。
这一世,本宫要你活着。
好好地活着。
活到容颜老去,活到光环褪尽,活到皇帝亲眼看着他那捧在心尖上的“白月光”,一点点变成墙上那抹惹人厌弃的蚊子血!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