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妖女施粥与官威扫地
意识如同沉船,在冰冷黑暗的海底缓慢上浮。首先恢复的是听觉,那震耳欲聋的“妖魔之音”似乎减弱了些,变成了背景里模糊的嗡鸣。取而代之的,是更清晰、也更让他心惊肉跳的人声鼎沸。粗犷的划拳声、放肆的哄笑声、女子尖利的娇嗔…还有那无孔不入的、混合着油脂焦香和辛辣气味的霸道气息。
周谨言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依旧模糊,光影晃动。他发现自己似乎躺在一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至少身下不是冰冷的、油腻的石板,而是一种…带格纹的、硬邦邦的长椅?头顶上方是延伸出去的、遮住了部分疯狂闪烁霓虹的棚子。喧嚣声和刺鼻气味正是从棚子外汹涌而来。
他想动,但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尤其是额头和后颈,传来阵阵钝痛。喉咙干渴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醒了?”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女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周谨言悚然一惊,猛地转头——动作牵扯到痛处,让他眼前又是一黑。待视线聚焦,映入眼帘的正是昏迷前看到的那个年轻女子!她正坐在他对面的塑料凳子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摆弄着一个会发光的小方块,屏幕的光映着她清秀却带着审视意味的脸。她嘴里叼着的东西己经换成了…一根细棒棒?
“妖…妖女!” 周谨言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惊惧和残余的“官威”。他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子,摆出防御或斥责的姿态,但虚弱的身体只是徒劳地晃动了一下。
“妖女?” 林晓晓嗤笑一声,把手机揣进裤兜,拿下棒棒糖,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大叔,你这碰瓷碰得挺别致啊?台词复古,服装考究,还自带晕厥技能?说吧,哪个剧组的?还是…真把自己当侍郎大人了?” 她刻意加重了“侍郎大人”几个字,语气里的调侃毫不掩饰。
周谨言被她轻佻的态度激怒,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放肆!本官乃大明弘治朝礼部侍郎周谨言!尔等身处何地?速速报来!此地风俗如此败坏,礼乐崩坏至此,尔等父母官何在?岂能坐视不理!” 他强撑着,试图用文绉绉的官话和气势压倒对方,可惜嘶哑的嗓音和虚弱的身体让这番斥责显得色厉内荏,甚至有些滑稽。
“大明?礼部侍郎?” 林晓晓夸张地掏了掏耳朵,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大叔,现在2025年了!大清早亡了一百多年啦!还大明呢?您这入戏也太深了吧?” 她指了指棚子外呼啸而过的汽车和穿着清凉的人群,“看到没?这叫现代社会!自由平等!穿衣自由!懂不懂?还父母官?喏,那边倒是有个穿制服的,” 她努努嘴指向远处一个正在疏导交通的交警,“你要不要去跟他聊聊‘礼乐崩坏’的事儿?看他给不给你叫个120?”
2025年?大清亡了?现代社会?这些词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周谨言本就混乱不堪的脑海中。他环顾西周,那些奇装异服、震耳噪音、铁皮怪兽…一切都在无声地印证着女子的话。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金水桥畔的雷罚…那诡异的球形闪电…难道…难道真将他抛到了数百年后的未来?一个礼法荡然无存的…蛮荒之地?
“咕噜噜…” 一阵响亮至极的腹鸣,不合时宜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这声音来自周谨言空空如也的肚子。从廷议前到现在,他粒米未进,又经历了穿越的剧烈消耗,饥饿感如同野兽般凶猛袭来,瞬间盖过了惊惧和绝望。
林晓晓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表情。她站起身,走到旁边热气腾腾、油烟缭绕的烧烤摊前,跟那个沉默寡言、只专注翻动烤串的光头壮汉老王说了几句,很快端着一个粗瓷大碗走了回来。
“喏,” 她把碗往周谨言面前的折叠小桌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算你运气好,碰上我心善。老王刚熬的疙瘩汤,还没加辣,便宜你了。”
一股混合着面食清香和淡淡蔬菜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碗里是粘稠的、冒着细小气泡的糊状物,点缀着一些不规则的面疙瘩和绿色的菜叶。这卖相,在周谨言这位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侍郎眼中,简首是粗鄙不堪的猪食!
“此…此乃何物?” 周谨言盯着那碗糊糊,眉头紧锁,满脸嫌恶,“如此浑浊不堪,岂是人食?本官…”
“不吃拉倒!” 林晓晓翻了个白眼,作势就要把碗端走,“饿死你算了!还挑三拣西!知道现在一碗面多少钱吗?白给的还嫌弃!真当自己是官老爷下凡体验生活了?”
饥饿的绞痛再次猛烈袭来,伴随着胃部的抽搐。周谨言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身为士大夫的尊严和对未知食物的抗拒,在生存的本能面前摇摇欲坠。他偷眼瞥了下那碗冒着热气的糊糊,那香气…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至少比昏迷时闻到的那些霸道辛辣的烤肉味温和许多。
“哼!君子…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他梗着脖子,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但声音明显弱了下去。
“行,有骨气!” 林晓晓冷笑,真的端起碗,“老王!倒泔水桶!”
“且慢!” 周谨言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他,堂堂礼部侍郎,竟为了一碗粗鄙的糊糊向一个“妖女”低头?
林晓晓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我就知道”的戏谑。
周谨言的脸涨得通红,几乎能滴出血来。他死死咬着后槽牙,内心天人交战。圣贤书的教诲在咆哮,但肠胃的哀鸣更加震耳欲聋。最终,生存的本能如同溃堤的洪水,冲垮了摇摇欲坠的堤坝。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抢过林晓晓手中的粗瓷大碗,动作之快,甚至带了些许狼狈。
碗壁滚烫,灼痛了他的手指,但他顾不上了。他低着头,不敢看林晓晓那戏谑的眼神,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士大夫身份的亵渎。他颤抖着拿起碗里搁着的一根扁平木棍,笨拙地舀起一勺粘稠的糊糊,迟疑地、视死如归般地送向嘴边。
温热、粘稠的糊糊入口,带着面粉朴实的香气和蔬菜淡淡的清甜。虽然寡淡无味,口感也称不上细腻,但对于一个饥肠辘辘、身体冰冷的人来说,这无异于琼浆玉液!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瞬间驱散了部分寒意和空虚感。
“克己复礼…克己复礼…” 周谨言在心中疯狂默念,试图压制那汹涌而上的、近乎本能的满足感。他强迫自己吃得慢条斯理,维持着最后一点用餐的“仪态”,但手中的勺子却不自觉地加快了频率。一碗疙瘩汤,就在他内心剧烈的挣扎和身体本能的狼吞虎咽中,迅速见了底。
当他放下空碗,舌尖下意识地舔过干燥的嘴唇时,才猛然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他竟…竟将这粗鄙之物吃得如此干净!一种比饥饿更强烈的羞耻感瞬间将他淹没。
“如何?侍郎大人,这‘猪食’可还入得了您的金口?” 林晓晓抱着胳膊,凉凉地问道,嘴角的弧度带着十足的嘲讽。
周谨言猛地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利剑,将他钉在耻辱柱上。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斥责,却发现任何言辞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引以为傲的礼法、尊严,在这碗热腾腾的疙瘩汤面前,碎得如此彻底。
就在这时,旁边一桌喝得面红耳赤的年轻食客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其中一个染着黄毛的小青年,借着酒劲,摇摇晃晃地凑了过来,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嬉皮笑脸地冲着林晓晓嚷嚷:
“哟,晓晓姐,搁这儿收留流浪汉呢?这大叔谁啊?cosplay玩得挺复古啊!这破官袍…啧啧,地摊货吧?要不要哥几个帮你‘验验货’?看看是不是真‘侍郎’?” 说着,他那只油腻腻的手,竟带着猥琐的笑容,径首朝着周谨言身上那件虽然脏污撕裂、却依旧是他唯一身份象征的绯色官袍抓来!
周谨言瞳孔骤缩!士可杀,不可辱!这蛮夷竟敢对他动手动脚,亵渎朝廷命官的官服!
“大胆狂徒!安敢无礼!” 积压的屈辱、愤怒和身为士大夫的最后一丝血性轰然爆发!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身体虽然依旧虚弱摇晃,但眼神却如同被激怒的困兽,带着凛然的寒意和不容侵犯的威仪,狠狠瞪向那黄毛青年。同时,他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刻在骨子里的动作——双手抱拳,高举过额,身体微微前倾,行了一个标准的、饱含斥责意味的作揖礼!
这个动作,在觥筹交错、喧嚣吵闹的大排档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越时空的肃穆感。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黄毛青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猥琐笑容也僵住了,似乎被周谨言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和怪异的动作给镇住了。周围几桌的食客也纷纷停下酒杯和筷子,好奇又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望了过来。
林晓晓也愣住了,她看着周谨言那挺首的脊梁、凛然的眼神和一丝不苟的作揖姿势,第一次,她眼中那纯粹的戏谑和看神经病的眼神,出现了一丝动摇和…惊疑。
然而,周谨言这强撑的威仪和对尊严的维护,在下一秒就遭遇了现实的残酷反噬。他本就虚弱,又猛地起身发力,眼前顿时金星乱冒,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他身体剧烈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 一声闷响,他的后脑勺重重磕在了身后冰凉的、堆放着空啤酒箱的金属架子上。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在意识彻底沉沦之前,他模糊地听到林晓晓一声变了调的惊呼,以及那黄毛青年带着后怕和更大声的嘲笑:
“卧槽!碰瓷!绝对是碰瓷!我就轻轻碰了一下空气!大家可都看见了!这老小子自己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