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声音沙哑却条理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姓名、籍贯,以及刚刚考中的秀才身份,也说明了父丧无依和族亲逼抢之事。他没有夸大,也没有哀求,只是陈述事实,但那字字句句都透着读书人的风骨和一种近乎破碎的悲凉。
苏凝站在父亲身边,油纸伞倾斜,伞角的水滴正滴在少年洗得发白的孝衣肩头,她却浑然不觉,只是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盛满了真切的同情和一种“路见不平”的侠气(或者说大小姐的施舍欲)。她拉了拉父亲的衣袖:“爹,怪可怜的,他都中秀才了,您不是常说‘劝学育才’吗?帮帮他吧?”
苏怀瑾本就有惜才之心,女儿开了口,他便点头。没有过多言语,只是亲自出面,以文国公的身份和名望,几句话便震慑住那些宗亲地痞,不仅保住了沈家破旧的宅院和田产,更难得的是,他正色对那些不怀好意的宗亲道:“此子才学尚可,心志坚韧,老夫有意指点一二,不知尔等可有异议?”文国公说要亲自指点的学生,那些地痞哪里还敢放半个屁?
对当时绝望边缘的沈七郎而言,苏怀瑾轻飘飘的几句话,不啻于神佛降下的救赎天音!而那个撑着小伞、骄纵明艳、替他说了话的国公府小姐苏凝,更是在他灰暗贫瘠的青春里,投下了一道璀璨得近乎虚幻的光。
当晚,在破旧小院的油灯下,他彻夜未眠。胸中涌动着莫大的感激、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有一种初萌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妙情愫。他拿出珍藏的、仅有的两张好纸,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笔一划,写下了给苏小姐的信。信中他言辞恳切,表达了对苏怀瑾和苏凝的救命再造之恩,“恩同再造”、“永世不忘”、“结草衔环以报”……所有的感恩之词似乎都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字里行间,更隐晦地流露出一点少年人笨拙的倾慕与祝福——“伏惟小姐玉体安康,福慧绵长”。
这封信,最终没有送出。他没有合适的身份,没有体面的礼物,甚至连一身干净的好衣服都没有。他只是个靠着国公爷一句话才能保住祖屋的穷酸秀才,连去国公府门前叩谢,都显得突兀和自不量力。苏小姐那天看他的眼神,是同情、是怜悯、是“伸个手指头帮帮小动物”的优越感,独独没有他想看到的那种……平视。他把这封信当成了刻骨铭心的纪念和鞭策的动力,同时也当成一种永久的告别——告别这份萌芽的、注定无望的妄念。
这封未能送出的信,被他藏进了最心爱的《大学衍义》里,如同珍藏起那段带着苦涩与温暖交织的记忆。
后来,他拼命读书,考举人,上京会试,一举得中进士。他没有立刻去巴结恩师苏怀瑾,首到几年后因才华和能力被先帝看中,才渐渐在官场崭露头角。与苏凝……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早己成为两个世界的人。当年的救命之恩和那份不敢言说的情愫,早己被世事消磨成了心底深处一抹遥远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印记。
可造化弄人!
他全力扶持的苏凝和她八岁的儿子成了太后和皇帝!
她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同情,不再是当年那个高高在上的国公千金施舍路边的小可怜,而是充满了炽热的、不容拒绝的、将他置于炭火之上的占有欲和旧情复燃的火焰!
而他却在这命运转折的巅峰,在这108天倒计时的起点,被迫服下了假死药,决定要彻底逃离她!
书房里的光线彻底暗了。沈伯砚坐在黑暗里,指尖捏着那张发黄发脆的信纸,那上面笨拙而真挚的字迹仿佛在嘲笑他这十年的挣扎和此刻荒诞的处境。
一股极致的讽刺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因假死药而己经感觉有点凝滞的心脏。
他曾将她视为照亮绝境的光。
如今,他却不得不为了远离这束光带来无法承受的致命温度而…假死。
“呵……”一声低沉沙哑、辨不清是自嘲还是苦楚的笑声,轻轻从他喉间逸出,融进书房的黑暗里。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书案边沿,那张承载着少年悸动与感恩的信纸,在他紧握的手里发出细微的、即将破碎的声响。
“苏凝……”这个名字在他唇齿间无声地滚动着,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千钧重负。窗外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清冷的月光勉强照亮他半边沉在阴影里的侧脸。
倒计时第108天,假死药带来的“冰泉潜流”感还在体内流转,而他的心,却在因一张旧信而翻涌起的惊涛骇浪里,冰冷而疲惫地漂浮着。
值么? 一个他自己都答不上来的问题。当年那份恩情,他回报的,是一个崭新的王朝和一对至尊的母子。那么现在呢?这场逃遁,究竟是畏死,还是赎“恩”?月光无声,没有答案。
他缓缓将那张信纸重新折好,动作小心翼翼,却不再看它一眼。没有将它撕碎,也没有再塞回书里。他只是拉开书桌最下层的暗屉,将那封信随意地丢了进去,让它落在一堆废弃的公函草稿上。仿佛丢弃的不是十年前的旧梦,而是此刻无法厘清的沉重负担。然后,他用力合上了抽屉。
暗格里的龟息丸说明书静静躺在桌上,在月光下泛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光芒。
108天。他必须活着走出这个困局。
沈伯砚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份说明,就着月光,再次逐字逐句,认真地研读起来。心底那片因旧信翻涌的暗潮,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绝对的理智在冰冷地运转:活下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