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总会来的。”
Jean教授低沉而充满智慧的话语,如同古老的箴言,在厉司爵剧烈颤抖的肩膀上落下,也落在他被狂喜和酸楚淹没的心湖里。
春天…
他配拥有春天吗?
厉司爵用力抹去脸上冰凉的泪痕,指尖的颤抖却无法停止。他抬起头,猩红的眼眸透过模糊的视线,望向苏小宝房间的门。那扇门依旧紧闭着,隔绝了里面那个刚刚为他带来惊天喜讯、却又迅速逃离的身影。Jean教授的话给了他一丝微弱的指引,可那扇紧闭的门,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他与那可能的“春天”之间。
如何靠近?
如何…才能让那冰封的河流,真正接纳他这道迟来的、带着伤痕的暖流?
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他刚刚被喜悦点燃的心脏。
Jean教授看着厉司爵眼中翻涌的痛苦、狂喜和更深沉的茫然,睿智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仿佛看穿了眼前这个强大男人内心最深的脆弱和渴望。老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劝慰的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走向厨房的方向,似乎要去准备些什么。
客厅里,只剩下厉司爵一人,对着那扇紧闭的门,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既充满期盼,又饱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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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
气氛与门外的凝重截然不同。
医生己经离开。苏小宝在巨大的好消息刺激下,精神好了许多,虽然依旧虚弱,但大眼睛亮晶晶的,小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对“魔法师叔叔”无穷的好奇。
“妈咪!妈咪!” 小家伙靠在躺椅里,抱着他的泰迪熊,声音带着点兴奋的沙哑,“魔法师叔叔的魔法真的打败小怪兽了!他是不是…是不是像动画片里的超人一样厉害?他会不会…有魔法棒?会发光的那种?”
苏晚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温热的毛巾,正隔着防护面罩,小心翼翼地替儿子擦拭额角细密的汗珠。听着儿子天真又兴奋的追问,她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厉司爵…
超人?
魔法棒?
苏晚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男人苍白虚弱的脸,手臂上刺目的绷带,还有他蹲在地上、卑微地捡拾玻璃碎片的身影…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超人”、“魔法棒”这样充满力量与奇幻色彩的形象联系起来。
可偏偏…就是这个看起来伤痕累累、甚至有些狼狈的男人,用他的“魔法”——那饱含着剧痛和孤勇的骨髓——将儿子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第一步。
“嗯…他很厉害。” 苏晚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她避开儿子探询的目光,将毛巾放到一边,拿起旁边温热的营养米糊,“来,小宝,再吃点东西,才有力气继续打败小怪兽。”
“哦…” 苏小宝乖乖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吃着妈咪喂到嘴边的米糊,大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显然心思还在“魔法师叔叔”身上。他咽下一口米糊,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小脸转向门口的方向,小声问:“妈咪…魔法师叔叔…还在外面吗?”
苏晚喂食的手再次僵住。她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那…” 苏小宝的小手无意识地揪着泰迪熊的耳朵,小脸上浮现出一种孩子气的、带着巨大好奇和一丝渴望的纠结,他仰起小脸,纯净的大眼睛望着苏晚,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地问:
“小宝…小宝能不能…看看魔法师叔叔呀?”
“就…就看一眼?”
“小宝想…跟他说声…谢谢…”
轰——!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投入了冰窟!又像是被架在了火上!
看看他?
跟他说谢谢?
不行!
绝对不行!
她好不容易才筑起一点摇摇欲坠的心防,好不容易才从那杯水和碎裂的狼狈中抽身!她还没准备好!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儿子和他可能产生的、更深的羁绊!
巨大的恐慌和抗拒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不行!”
这过于激烈的反应让苏小宝愣住了。小家伙的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委屈的水雾,小嘴瘪了瘪,小声嘟囔:“为什么呀…魔法师叔叔救了小宝…小宝只是想谢谢他…小宝…小宝都还没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子呢…”
看着儿子委屈的小脸和眼中的水光,苏晚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巨大的内疚感瞬间压过了恐慌。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吓到了儿子。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安抚:“小宝乖,不是现在。魔法师叔叔…他也需要休息。他…他也很累。等小宝再好一点,我们再谢谢他,好不好?”
“他很累吗?” 苏小宝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像小宝一样…打怪兽累吗?”
“嗯…比小宝还累。” 苏晚顺着儿子的话,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所以,我们让他好好休息,好不好?”
“好吧…” 苏小宝虽然还有些失落,但还是懂事地点点头,重新靠回躺椅里,抱着泰迪熊,小脸上带着对“很累很累的魔法师叔叔”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苏晚暗暗松了口气,心头的巨石却并未放下。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抚。儿子对那个男人的好奇和感激,就像一颗种子,己经悄然种下。而她自己…那道冰墙上的裂痕,似乎也在这拉扯中,无声地扩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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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
时间在无声的守望和内心的煎熬中缓慢流淌。
厉司爵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目光时而投向紧闭的房门,时而茫然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Jean教授的话给了他一丝微光,可如何靠近,却依旧是无解的难题。他像个笨拙的孩童,面对失而复得的珍宝,却连触碰的勇气都找不到。
就在这时,Jean教授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从厨房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碗,里面是熬得软糯浓稠、散发着清甜香气的雪梨百合羹。
老人没有看厉司爵,径首走到苏小宝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Sunshine,Elysia,我煮了点润喉的甜羹,方便进来吗?”
门内传来苏晚有些疲惫的应允声。
Jean教授推门进去,很快又出来,手里只剩下一只空碗。他将另一碗依旧冒着热气的甜羹,连同托盘一起,轻轻地、放在了客厅中央的茶几上。位置,恰好就在厉司爵目光所及之处。
然后,老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厉司爵的方向,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留下一个充满暗示的眼神,便转身走向书房,再次将空间留给了他。
厉司爵的目光,瞬间被茶几上那碗散发着清甜香气的雪梨羹牢牢吸引!
甜羹…
Jean教授特意端出来的…
放在他眼前…
那个充满深意的眼神…
如同醍醐灌顶!厉司爵瞬间明白了Jean教授无声的提示!
笨拙的靠近只会带来碎裂和抗拒。
最笨拙的方式…或许就是最无声的关怀。
一杯水不行…
那…一碗羹呢?
一股巨大的冲动瞬间攫住了他!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卑微的期盼!他不再犹豫,拖着依旧虚弱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走向那张放着甜羹的茶几。
他的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门内的人。
他的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迟缓和僵硬,拿起托盘时,指尖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他端着那碗承载着他所有卑微期盼的甜羹,一步一步,如同朝圣般,再次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这一次,他没有停在门口。
他停在了门边,一个既能看到门内、又不会显得过于冒犯的距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了身。
高大的身躯在门边蜷缩下来,像一座沉默的山丘。
他将手中的托盘,连同那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清甜香气的雪梨百合羹,轻轻地、极其小心地…放在了光洁冰凉的地板上。
动作轻柔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仿佛放下的是他全部的希望和卑微的祈求。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向门内,生怕迎上苏晚冰冷抗拒的目光。他只是默默地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低着头,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将所有的忐忑和期盼,都寄托在那碗无声的羹汤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门内。
苏晚正拿着温热的毛巾,再次替儿子擦拭额角。她的动作很轻柔,目光却有些失焦,显然心思还沉浸在刚才与儿子的对话和内心的挣扎里。
就在这时,她的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门外靠近的身影。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警惕和抗拒如同本能般升起!
他来了?!
他又想干什么?!
她猛地抬起头,冰冷的视线如同利箭般射向门口!
然而,预想中男人靠近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透过门缝下方狭窄的视野,她只看到了——
一双穿着深色裤子的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门边…**蹲了下去**。
然后,一只骨节分明、缠着刺眼白色绷带的手,端着一个托盘,极其小心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地…**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羹汤**…**放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做完这一切,那只手迅速收回。
那双腿的主人,依旧维持着那个半蹲的、极其卑微的姿势,低着头,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只留下一个沉默而模糊的侧影轮廓。
没有言语。
没有对视。
只有一碗无声的羹汤。
只有那无声的、近乎卑微的蹲守。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酸楚、恼怒和一种更深沉刺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苏晚所有的防线!
他…他以为他是谁?!
用这种方式?!用一碗羹?!用这种近乎自我惩罚的卑微姿态?!就想求得原谅?!就想靠近?!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冒犯的委屈在她胸腔里翻腾!她想立刻冲过去,将那碗碍眼的羹汤踢翻!想对着门外那个男人咆哮,让他滚远点!
然而,就在这愤怒即将爆发的边缘——
“妈咪…”
苏小宝虚弱却带着巨大好奇的小奶音轻轻响起,“外面…是什么呀?好香香…像Jean爷爷煮的…”
小家伙努力探着小脑袋,大眼睛好奇地望向门口的方向,显然也被那飘进来的清甜香气吸引了。
苏晚所有的怒火,在儿子这声纯真的询问中,瞬间被冻结。
她看着儿子苍白小脸上那纯粹的好奇,看着他那双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纯净的大眼睛…再看向门缝下,那碗静静散发着热气的羹汤,和那个卑微蹲守的模糊侧影…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沉的酸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恨意依旧翻涌。
怨怼难消。
可那碗羹汤…
那个无声的、卑微的侧影…
像一把最钝的锉刀,反复磨砺着她冰冷坚硬的心防。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的铁锈味。最终,所有的愤怒和抗拒,都化作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叹息。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门。
门外,厉司爵的心跳如同擂鼓!巨大的紧张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听到了门内细微的脚步声!她在靠近!她会怎么做?会像之前一样冰冷地驱赶?还是会…?
他不敢抬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期盼而微微颤抖。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门锁被拧开的声音。
厉司爵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不大,仅能容一只手通过。
光线从门内泄出,照亮了门前那一小片区域,也照亮了那碗热气腾腾的羹汤,和厉司爵低垂的、苍白的侧脸。
苏晚的身影,站在门内的阴影里,没有露面。
只有一只纤细的、带着细微伤痕的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没有去碰那碗羹汤。
而是带着一种僵硬的、迟疑的、仿佛在与某种巨大的力量抗争般的缓慢…
极其缓慢地…
向下探去…
最终,那只微凉而纤细的手,带着一种连主人都无法理解的迟疑和颤抖…
轻轻地…
极其短暂地…
如同蜻蜓点水般…
落在了厉司爵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覆盖着浓密黑发的头顶上。
没有言语。
没有对视。
只有掌心传来发丝微硬的触感。
只有指尖感受到对方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那几乎冲破胸膛的、巨大的悸动!
那触碰,快得如同错觉。
一触即分!
苏晚的手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了回去!
门,也在瞬间被猛地拉上、落锁!
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响!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无声的触碰,从未发生过!
门外。
厉司爵彻底僵住了!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他猛地抬起头!
猩红的眼眸死死盯着那扇重新紧闭的门板!
瞳孔因为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骤然收缩!
头顶上…
那短暂得如同幻觉般的、微凉的触感…
是…是她?
她碰了他?
她…摸了他的头?!
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首冲头顶!连日来的痛苦、绝望、卑微、期盼…在这一刻,化作了最汹涌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般汹涌而出!
他高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他猛地抬起那只缠着绷带的右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却无法阻止那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泄出!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却又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
门内。
苏晚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那只刚刚触碰过厉司爵头顶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尖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无法压下心口那如同惊涛骇浪般的悸动和…恐慌!
她做了什么?!
她为什么会伸出手?!
她为什么会去碰他?!
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份微硬的触感和对方瞬间的僵硬…
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深深烙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微微颤抖的手。
冰封的河面之下,那汹涌的暖流…
似乎终于…
冲破了最后一道…薄弱的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