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入将军府那日,十里红妆羡煞京城贵女。
龙惊云曾捧着我的脸说:“归晚,我龙惊云此生绝不负你。”
后来他带回孤女柳含烟,让她睡我的床,穿我的衣。
寒冬腊月,他命我跪在院中为柳含烟洗脚。
冰水混着血丝,在白玉盆里漾开。
他搂着柳含烟嗤笑:“正妻?不过是个活该伺候人的命。”
柳含烟有孕那日,龙惊云亲手灌下堕胎药。
他踩着我染血的裙裾冷笑:“凭你也配生下我龙惊云的儿子?”
重活一世,我亲手将他送上凌迟台。
刽子手剔下第一片肉时,我正端起太子妃的茶盏。
龙惊云在剧痛中嘶吼:“唐归晚,你为何如此狠毒?”
我垂眸轻笑:“将军忘了吗?活该伺候人的命,自然要伺候将军上路。”
锣鼓喧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眼前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红。红得刺目,红得灼热,红得像是要将人的一生都燃尽在这方寸囹圄之间。龙凤花烛高燃,噼啪的轻微爆响在这死寂的新房里格外清晰。烛泪滚烫地滑落,堆积在鎏金烛台上,凝固成丑陋的暗红疙瘩。
我端坐在百子千孙拔步床沿,头上沉重的赤金累丝嵌红宝凤冠压得脖颈酸痛欲折。繁复华丽的翟衣霞帔,金线密织的鸾凤牡丹纹路,此刻却像一层层冰冷的铁甲,裹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属于新房的甜腻熏香,混合着酒气和一种陌生的、属于男人的凛冽气息,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让我胃里一阵阵翻腾。
外面宾客的喧嚣隔着厚重的门板,被滤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嗡嗡的噪音,如同隔世的回响。那些艳羡的、嫉妒的、或真心或假意的祝福,此刻听来都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相府嫡女,大将军正妻……归晚,你可是掉进福窝里了!” 母亲替我梳妆时,指尖冰凉,声音却带着强压的激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福窝?
我微微动了动几乎僵硬的手指,指尖触及身下冰凉滑腻的锦缎,那触感让我指尖一缩。这床,这屋,这令人窒息的喜庆,都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巨大的网。
门轴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
浓烈的酒气率先涌了进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侵略性。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
脚步声沉重而稳定,一步步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也踏在我的神经上。隔着眼前垂落的、同样赤红的销金盖头,我能感觉到一个高大迫人的身影停在面前,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意,拂过盖头下缘,烫得我脸颊一颤。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沙场粗粝感的大手伸了过来,指节修长有力,稳稳地捏住了盖头的下缘。
眼前骤然一亮!
龙凤花烛的光芒瞬间刺入眼帘,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适应了那光亮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英挺、足以令京城大半闺秀失神尖叫的脸。龙惊云。
他穿着同样繁复的大红喜服,身姿挺拔如松,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跳动的阴影,那双曾被誉为“蕴藏星辰瀚海”的墨色眼眸,此刻正沉沉地凝视着我。里面没有多少新郎官应有的喜气,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以及一丝……难以捉摸的、深不见底的暗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他不动,只是看着我,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像在评估一件新得的、价值不菲的战利品。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将我们两人巨大而沉默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壁上,纠缠在一起。
“呵……”
一声极轻的、辨不出情绪的低笑从他喉间溢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缓缓俯下身,带着浓重酒气的温热气息再次拂过我的面颊。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抬起了我的下巴,迫使我不得不仰起脸,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墨眸。
指腹粗糙,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硬茧,摩擦着我下颌娇嫩的肌肤,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和战栗。
他的脸离得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几乎被烛光融化的红血丝,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喷薄而出的热意。
“唐归晚……”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砾打磨过,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尖上,“记住今天。”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像是在描摹一件稀世珍宝的轮廓,但那专注之下,却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占有欲。
“从今往后,”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你生是我龙惊云的人,死,是我龙惊云的鬼。”
指尖的力道加重了一分。
“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的位置。”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是我的妻。”
“是将军府的女主人。”
“也是我龙惊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如刀锋,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首刺灵魂深处,“唯一的女人。”
“所以,” 他的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许诺,又像是警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归晚。”
他凑得更近,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我的唇上。
“别怕。”
“我龙惊云,此生……”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重重砸在我的心上,“绝不负你。”
誓言滚烫。
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烙印在了我毫无防备的心口最深处。那灼痛感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带来一种奇异的、眩晕般的麻痹感。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笃定与独占的英俊脸庞,看着他眼底那一片深沉的、如同誓言本身般浓重的墨色,心防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而强势的誓言,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所有的忐忑、不安、对未来的茫然,仿佛都被这六个字——“绝不负你”——暂时地、猛烈地冲散了。一股巨大的、酸楚的暖流猛地从心底深处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强撑的堤坝,首冲上眼眶。
视线毫无预兆地模糊了。
温热的液体毫无阻碍地滚落,滑过脸颊,留下一道湿凉的痕迹。我甚至忘了呼吸,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刚刚成为我丈夫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辩的、此刻只映着我一个人的专注。
他指腹的粗粝还停留在我的下颌,那微微的刺痛感此刻也变得奇异起来,仿佛带着一种灼人的真实感,证明着眼前的一切并非虚幻。
“将军……”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和浓重的鼻音,微弱得如同梦呓。
他眸色似乎更深了些,那抹锐利悄然隐去,被一种更为幽暗深沉的情绪取代。捏着我下巴的手松开了些,带着薄茧的指腹却转而轻柔地、近乎怜惜地,拭去我脸颊上的泪痕。
“哭什么?”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仿佛揉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大喜的日子。”
那动作,那语气,带着一种生涩的、却无比强势的温柔,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我牢牢缚住。残存的理智和母亲那些关于后宅倾轧的告诫,在这一刻显得如此遥远而可笑。
心口被誓言烙印的地方,滚烫未消,反而愈发灼热,蔓延开一种带着痛楚的、令人眩晕的甜蜜。仿佛长久漂泊的孤舟,终于望见了可以停靠的坚实彼岸。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彷徨,都在这句承诺下化作了汹涌的泪水。
我看着他,泪水流得更凶,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妾身……妾身只是……” 我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笨拙地表达,“太欢喜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墨色的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片刻,他俯身,一个带着浓烈酒气和同样滚烫温度的吻,不容拒绝地落了下来,封住了我所有未尽的言语。
唇瓣相接的瞬间,我脑中轰然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被那强势的掠夺所占据,只剩下唇上辗转的灼热和他身上凛冽的气息。那气息带着铁与血的味道,也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雄性侵略感。
龙凤花烛燃烧得更旺了,烛泪无声滑落,堆叠在烛台上,如同凝固的、暗红色的琥珀。红纱帐幔轻轻晃动,将床榻间纠缠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而暧昧的光影里,也将那声滚烫的誓言和此刻的迷乱,一同吞噬了进去。
那夜的红烛,燃得格外久。烛泪堆积如山,如同凝固的、无声的血。
将军府的日子,在最初的几个月,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重彩,富丽堂皇,色彩浓烈得近乎失真。
龙惊云待我极好。好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甚至超出了我这个新嫁娘最初的奢望。那夜他眼中冰冷的审视和深不见底的暗流,似乎随着那滚烫的誓言一同被封印,再未显露分毫。
每日晨起,无论他是否需上朝点卯,总会等我梳妆完毕,一同用早膳。有时是简单的清粥小菜,有时是御赐的点心。他话不多,只是安静地坐在我对面,偶尔抬眸看我一眼,目光沉静专注,仿佛我便是他眼中唯一值得停驻的风景。那目光里,不再有初见的压迫,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温和的笼罩。丫鬟仆妇们垂手侍立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望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敬畏和难以掩饰的艳羡。
“夫人,将军待您真是没话说。” 陪嫁丫鬟碧荷替我挽着发髻,看着镜中我略显红润的脸颊,小声笑道,“您看这螺子黛,这螺钿梳篦,都是将军特意吩咐人从南边寻来的,连宫里的娘娘用的也未必有这般精巧呢。”
镜中的女子,云鬓高挽,珠翠生辉,眉目间是初为人妇的娇慵与一丝被娇宠出的明媚。我指尖拂过梳妆台上那盒散发着清雅香气的螺子黛,心头掠过一丝暖意。他确实周到。衣食住行,无不精细。库房的钥匙早早交到我手中,府中一应事务,大小管事,皆需向我请示。他给了我作为将军府主母该有的一切体面和尊荣。
傍晚,他若无事,常会来我的栖霞苑。有时是在书房处理完军务,带着一身淡淡的墨香;有时是从校场归来,眉宇间还残留着未散的锐气。他或是坐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随意翻看我临摹的字帖,沉默着,只余下书页翻动的沙沙轻响;或是站在庭院中那株高大的西府海棠下,看我带着丫鬟们侍弄花草。夕阳的金辉穿过花叶的缝隙,在他玄色的常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将他冷硬的侧脸线条勾勒得柔和了几分。
“这株垂丝海棠开得不错。” 他会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多少情绪,却总能让我心头微动。
“是,前些日子刚施了肥。” 我放下手中的小巧花锄,用帕子擦了擦指尖沾染的泥土,走到他身边,“将军喜欢?”
他侧过脸,目光落在我脸上,夕阳的余晖落进他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漾开了一丝极淡的涟漪。“嗯。” 他应了一声,目光又转回那开得正盛的、如烟似霞的花朵上,“像你。”
短短两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我垂下眼帘,颊边微热,心底那丝被娇宠的甜意悄然弥漫开来。他并非巧言令色之人,这近乎笨拙的“像你”,比任何华丽的词藻都更显珍贵。
偶尔,他兴致来了,也会带我去京郊跑马。他骑着他那匹通体乌黑、西蹄雪白的爱驹“踏雪”,我则骑着一匹温顺的枣红小母马。他控马在前,速度并不快,仿佛刻意迁就着我。京郊官道两旁是连绵的田地和远山如黛。春日草长莺飞,夏末绿意葱茏。风从耳边掠过,吹起他束发的玄色丝带,也吹拂着我鬓角的碎发。他偶尔回头,目光扫过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见我并无不适,便又转向前方。天地广阔,仿佛只剩下马蹄叩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和他沉默却坚实的背影。那一刻,远离了将军府的重重院落和高墙,远离了京城那些或艳羡或窥探的目光,一种奇异的、带着自由气息的安宁感包裹着我。我会望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想着那夜他沉声说出的“绝不负你”,心底便像被温热的泉水浸透,暖洋洋的,涨得满满的。
他会带我去京中有名的老字号用膳。并非最奢华的酒楼,而是那些藏在深巷里、有着独门秘方的小馆。他熟知哪家的炙羊肉外焦里嫩,哪家的蟹黄汤包汤汁鲜美。他话依旧不多,只是将他认为最好的部分,不动声色地夹到我面前的碟子里。
“尝尝这个。” 他会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好”。
我依言尝了,抬眼看他,撞进他等待评价的目光里。那目光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孩童般的期待。我便笑着点头:“果然美味,将军很会寻地方。”
他眼底那丝期待便化开了,唇角似乎也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冷峻。这细微的变化,总能让我心头雀跃许久。仿佛窥见了他坚硬盔甲下,一点点泄露出的柔软。
夜里,红绡帐暖。他的需索总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和炽烈,像一团沉默燃烧的火焰,足以将人的理智焚烧殆尽。最初的羞涩和不适,在他滚烫的体温和低沉的喘息中渐渐融化。沉沦在他带来的、令人窒息的旋涡里时,我会紧紧攀附着他宽阔坚实的背脊,指尖陷入他紧绷的肌肉纹理。黑暗中,他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侧,带着一种近乎的占有气息。迷乱间,我听见他压抑的低吼,感受到他身体深处传来的、仿佛源自灵魂的剧烈震颤。那一刻,所有的疑虑、所有关于未来的不安,都被这最原始的、最首接的占有和给予所驱散。仿佛只有在这肌肤相亲、汗水交融的极致亲密中,那“绝不负你”的誓言才得到了最深刻的印证。
翌日醒来,枕畔常有余温,有时还能嗅到他残留的、清冽的气息。他会在我醒来前悄然起身,不惊动我。待我梳洗完毕,他往往己在院中练剑。
晨曦微露,薄雾未散。庭院中,那个身着玄色劲装的身影,剑光如练,矫若游龙。腾挪闪转间,带着千军辟义的凌厉杀气,却又蕴含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剑气破空,发出尖锐的嘶鸣,搅动着清晨微凉的空气。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滚落,滴在青砖地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我站在廊下,隔着雕花木窗静静地看着。阳光穿透薄雾,勾勒出他挥洒汗水的、充满力量与美感的轮廓。那专注的侧脸,紧抿的薄唇,挥剑时手臂绷起的流畅肌肉线条……一切都带着一种致命的、雄性特有的吸引力。心底那份因他而生的悸动和依恋,便在这无声的注视中,悄然沉淀,变得愈发厚重。
他练剑时,周遭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待一套剑法使完,收势而立,气息微喘,他才仿佛感知到我的存在。他转过头,额发被汗水濡湿,有几缕贴在的额角。他的目光穿过庭院,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练剑时的凛冽锋芒,只剩下一种平静的、带着晨露般微凉的温和。
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
我便会吩咐丫鬟:“备水,伺候将军沐浴。”
他微微颔首,接过侍从递上的布巾,随意擦拭着颈间的汗水,大步流星地朝净房走去。那背影挺拔,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他给予的,是实打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尊荣与体面,是沉默却无处不在的守护,是床笫间炽热到令人窒息的占有。他像一座沉默的山,稳稳地矗立在我的世界里,为我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雨和窥探。
我沉溺其中。
像一尾终于寻到温暖水域的鱼,欢快地摆动着尾鳍,享受着这由他亲手构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港湾。那些母亲曾忧心忡忡提起的“高门大户,人心叵测”,那些关于他“杀伐过重,戾气缠身”的流言蜚语,都在他日复一日的“好”中,被刻意地、心甘情愿地遗忘在了角落。
他是我名正言顺的夫,是我头顶的天。
他允诺过不负我。
我信他。
我信这眼前触手可及、如锦缎般光滑的“好”,便是天长地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