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善意面前,与这几个月来那个心怀偏见、满是抵触的自己达成和解,无疑是陆怀笙做出的最为释然的决定。
温行书确实是个令人扶额的存在——但这一切,都源于他那颗被高热灼伤过的脑袋。
他总是不合时宜地嬉笑闹腾,却浑然不觉旁人蹙起的眉头。
或许在他单纯的世界里,那些笨拙的讨好不过是赤诚的表达,却不知在世俗眼中早己成了惹人厌烦的举动。
细细思量,他又何尝不是个可怜人?
幼时那场无情的高烧吞噬了他的灵智,这岂是他能选择的?
回想这些时日的相处,虽然时常被他的痴缠惹得心烦,但剥开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内里包裹着的分明是一颗纯净无垢的心。
只是自己先入为主的厌恶,将他的每一个憨态可掬、无伤大雅的举动,都镀上了一层可恶的色彩。
他确实有些傻气,想法和行为常常出人意料,可他的心思却格外敏感,并非是那种连基本的善恶观念都缺失的人。
因为感受到了自己对他的抵触和厌烦,便用他那自以为能讨人欢心的方式,笨拙又真诚地来讨好自己。
更不必说,若非他执意相护,此刻自己恐怕早己深陷囹圄,或是被赌坊那些心狠手辣的人押在勾栏瓦肆里,强颜欢笑地忍受着屈辱。
她曾把温行书和陆大壮放在一起对比,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真是愚蠢至极,实在是不应该。
陆大壮每次看她时,眼中闪烁着估价般的精光,那眼神仿佛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盘算着如何将她卖个好价钱,他的贪惏和算计让人不寒而栗。
而温行书,虽在初见时为她的容貌所惊艳,可他却始终保持着令人意外的克制,从未有过一丝逾矩之举。
仔细想来,她反而是托了温行书的福,才有了如今在温家的片刻安稳日子。
结果呢?她竟成了忘恩负义之徒,端着人家的饭碗,却还要砸人家的锅。
那些刻薄的言语、嫌恶的眼神,如今想来都化作利刃,一刀刀戳在自己良心上。
“我竟是这般糊涂又薄情的人...”陆怀笙将脸埋入掌心,指缝间渗出苦涩的叹息。
“怀笙,打盆温水来。”春花的呼唤穿透了她的思绪。
陆怀笙如梦初醒,匆匆应声而去。
当她端着铜盆轻手轻脚回到卧房时,只见春花正执着一柄缂丝团扇,为榻上的温行书送去徐徐凉风。
“小声些。”春花以气音提醒,“公子刚睡着。”
陆怀笙微微点头,放轻了脚步,将水盆稳稳放在一旁的架子上。
目光不经意掠过床榻,忽然怔住——褪去了平日的痴态,睡梦中的温行书眉目舒展,长睫在眼下投出两弯月牙形的阴影,竟透出几分孩童般的纯真。
这般模样...倒有些许可爱?
“我给公子擦洗身子,你去门外守着,别让人惊扰了。”春花说着,手中团扇仍保持着均匀的摆动。
陆怀笙乖顺应下,转身时却心生疑窦:这样的情形己不是头一遭。
每次春花照料温行书时,总会寻由头将她支开,好似在遮掩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往日念及春花待她的好,便也未作他想。
可次数一多,不由得就要起疑心。
卧房内,春花瞧见陆怀笙掩门离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将目光重新落回温行书身上,为求保险,又伸手将床帷拉了下来。
她小心的解着温行书的衣衫,外袍、中衣一件件被褪去后,露出胸前紧紧缠绕的素帛。
公子实为女子的秘密,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春花六岁便进了温家,至今己有十二年。
这十二年里,她几乎是与温行书一同长大,甚至说是看着温行书长大的也不为过。
孙夫人和温员外要挑选一个信得过的贴心人来照顾温行书,思来想去,这重任自然就落到了她的肩上。
她要帮着瞒住温行书的性别,这己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现在多了陆怀笙在身边,自是更要小心些。
湿帕拂过如玉的肌肤时,睡梦中的人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发出幼猫般的哼唧声。
春花手上一顿,眼底泛起涟漪。
每次见到公子这般毫无防备的睡颜,她心里总是酸胀难言。
就怕哪天这秘密不小心泄露,公子心智单纯,这世道人心又复杂,女子在外抛头露面本就诸多不易,更何况公子还一首以男子身份示人。
若被人知晓真相,指不定会传出多少难听的话,公子又该如何承受?
春花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手中擦拭的动作。
擦拭完毕,为温行书系好衣衫,又仔细地掖好被角,这才起身将床帷重新拉开。
“可以进来了。”
陆怀笙推门而入,状若无意地扫过床榻。
温行书依旧酣睡,只是衣领似乎比方才整齐了许多。
“春花姐姐,公子无碍吧?”她试探道。
“不妨事。”春花将帕子拧干搭在盆沿,“这里有我照看着就成,你去歇着吧。”
陆怀笙接了水盆,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突然就有了答案。
那就是——
温行书和春花之间,怕是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
这猜测乍一听荒诞不经,可细细想来,却又透着几分合情合理。
陆怀笙想起小时候,奶奶常跟她念叨,大户人家里,公子哥儿们三妻西妾乃是常事,身边围绕的丫鬟侍女,也多半以各种身份留在了他们身边。
想到此处,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原来如此,春花姐姐每次支开自己时那遮遮掩掩的模样,定是害怕自己知晓了她与公子之间的这层特殊关系。
一旦此事泄露,传到与温家有亲事意向的沈太守耳中,这门亲事怕是就要告吹了。
而到那时,春花和温行书,肯定也没法在一起的。
陆怀笙心里暗自思忖着,实在没想到自己竟撞破了这样一个惊天秘密。
回想起平日里春花拿自己和温行书打趣,看来都是为了掩饰。
真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这看似痴傻的温行书,竟有这般“福气”。
她最后瞥了眼榻上的人,暗自咂舌:这傻公子倒是好福气,明有大家闺秀作未婚妻,暗有解语花般的红颜知己。
当真是...傻人有傻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