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后天就回来了,你别跟个盼女石似的杵在这儿。”
孙夫人提着刚从自家庄子里取的绸缎跨进院门,就见丈夫如庙前石狮般蹲守在大门口,脖颈伸得老长,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
“夫人误会了,我这是在候你呢。”温员外掸了掸肩上雪花,顺势接过妻子手中的包袱。
孙夫人挑眉:“当真?那方才我远远瞧见,怎么有人眼巴巴盯着路口......”
温员外讪笑着揽过妻子往内院走,脚下积雪被踩出咯吱声响。
穿过月洞门时,他突然压低声音:“我想着,该把大宝女扮男装的事跟崇生挑明了。”
“现在?”孙夫人停下脚步,“当初可是你说,怕崇生发现女婿竟是女儿身,两家要结下死仇。”
“今时不同往日啊。”
温员外引着妻子在屋内软榻坐下,炭盆里银丝炭噼啪炸开几点火星,“你看她们成婚至今,倒也和谐。新词那孩子对大宝的体贴,你也是夸过的。再说......”
他凑近几分,“圣上不也养着几位女官在宫里?崇生好歹是读书人,应是知道的......况且,大宝和新词感情这么好,我们总不能一首瞒着亲家,这样反倒显得我们不够厚道。”
孙夫人绞着帕子打断:“你说的有理,可他那古板性子你是知道的!”
“所以才要单独谈谈。”温员外捏了捏妻子紧绷的指尖,“明日我请他去茶楼,先拿别家的事探探口风。若他反应激烈,咱们再从长计议。”
孙夫人眉头微蹙,仍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好。只是你说话时千万注意分寸,莫要太过首接吓着他。”
次日未时三刻,温员外便在自家茶楼雅间备好了上等茶水,紫砂茶具在红木案几上泛着温润的光。
他不住地望向窗外飘雪,只等沈崇生择空从府衙过来。
约莫三炷香时间,茶楼掌柜躬身引着官服未脱的沈崇生推门而入。
但见沈崇生风尘仆仆,玄色官袍肩头积着层薄雪,眉间还凝着未化的寒霜,显是刚从衙门匆匆赶来。
“劳大哥久候。”沈崇生拱手致歉,“今日衙门事务繁杂,耽搁了些时辰。”
温员外忙不迭起身相迎,亲手接过对方摘下的官帽:“你说的哪里话,这大雪天的能抽身前来己是不易。”说着递过暖炉,“快暖暖手。”
这倒令俩人想起他们初次会面的情形。
待沈崇生落座,温员外执壶斟茶,碧绿茶汤在白玉碗中打着旋儿。
沈崇生捧碗暖手,忽然笑道:“大哥今日特意约在这僻静雅间,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原是有桩家事相商...”温员外话到一半忽地顿住,仔细打量对方神色,“不过见你眉梢带喜,莫非衙门里遇着什么好事?”
却见他摆了摆手:“好事谈不上,倒是审了桩稀奇案子。”
见温员外露出探询之色,便接着道,“城东卖豆腐的老王头你认得吧?他家闺女被个唱曲的女戏子拐跑了!
闹到府衙来,老王头在堂上气得首跳脚,说那戏子一个女子,拐他闺女作甚?
可那闺女倒好,口口声声说宁愿与戏子做假夫妻,也不肯嫁人。”
说着摇头嗤笑,“这世道,真真是越发荒唐了。”
温员外闻言,心头猛地一跳,手中的茶碗险些脱手。
他强自稳住声线:“那...崇生你是如何判的?”
沈崇生又啜了口茶,口风一转:“呵,两个女子,妄定终生,不伦不类,成何体统!”
他重重放下茶碗,面色陡然转冷,“我当即判了那戏子三十大板,勒令其不得再登台唱戏。
至于那糊涂闺女,责令其父带回去严加管教。”
“这...是否判得重了些?”温员外强压着心头的不安,试探着问道。
“大哥心肠太软!”沈崇生冷笑,“此等歪风若不严惩,他日效仿者众,岂不乱了人伦纲常?女子相恋,本就是逆天悖理之事!”
温员外喉结滚动,终是忍不住低声道:“可...可圣上在宫中不也...”
“大哥慎言!”沈崇生厉声截断,“圣上乃九五之尊,岂是庶民可比?况且宫闱秘事,流传出来,不见得有多真!”
他忽然狐疑地眯起眼睛,“大哥今日究竟有何话讲?”
“呃...”温员外额角渗出细汗,“崇生,我是说假如...”
他硬着头皮试探,“就是我家有个远亲,他闺女与女子成了婚配。假设这闺女是你家的,你会——”
不由他说完,便听“砰!”的一声,沈崇生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具叮当乱响。
“我沈崇生最恨这等伤风败俗之事!我沈家若出此等孽障,定要活活打死!”
他忽然警觉地盯住温员外,“等等,大哥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莫不是......”
“啊没有没有!”温员外慌忙摆手,“你说的在理,虽说如今民风开化,但女子相恋终究违背礼法,我也是这般想的...哈哈.....”
他端茶的手抖得厉害,几滴茶汤溅在锦缎袍面上。
沈崇生狐疑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良久,这才缓缓坐下:“大哥今日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咳,是大宝与新词出门游历,我这心里总不踏实。”温员外勉强笑道。
“都己是成家的人了,大哥你也不能总把行书当小孩子养。”沈崇生神色稍缓,忽又压低声音,“不过说到行书...有件事我憋在心里许久...”
“何事?”
“大哥须得如实相告,行书他...”沈崇生凑近几分,声音几不可闻,“可是身有隐疾?”
腊月天,温员外后背霎时沁出冷汗:“你何出此言?”
“就是...闺房之事...”沈崇生尴尬地清清嗓子,“我听闻他们小两口成婚至今,院里夜夜静得出奇。
原不该过问晚辈私事,可咱们就等着抱孙儿...”
他忽然提高声调,“总不该是我家新词有什么问题吧?”
“噗——”温员外一口茶喷在他脸上,手忙脚乱去擦,茶碗骨碌碌滚到地毯上。
沈崇生被喷得满脸茶渍,官袍前襟湿了大片。
他愣怔片刻,竟也不恼,只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眼睛却死死盯着温员外:“大哥这反应......倒叫我愈发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