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烽烟尚未散尽,京城的梧桐叶己染上秋霜。沈砚冰的乌骓马踏过朱雀街时,铁蹄碾碎的不仅是满地金箔似的落叶,还有他衣甲下新结的痂 —— 那是前日断后时被匈奴弯刀划伤的,苏挽月替他敷药时,指尖在绷带下偷偷塞了片雪顶红花瓣。
"将军,大理寺的人己候在府门。" 副将陈武的声音混着暮鼓,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沈砚冰抬头,看见将军府的朱漆大门上贴着封条,鎏金匾额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像道永不愈合的伤。他忽然想起出征前苏挽月说的 "等打完仗,我们便回祁连山",此刻却连门槛都跨不进。
金銮殿的铜鹤香炉飘着沉水香,却掩不住殿中凝滞的气压。萧明瑟的弹劾奏章摊开在御案上,朱砂圈住的 "偏袒草民"" 延误军机 " 八字刺目,像极了西北战场上未干的血。皇帝望着胞妹眼下的乌青,想起她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时,披风上还沾着祁连山的雪。
"沈爱卿战功赫赫," 他敲了敲御案,目光扫过殿下沉默的沈砚冰,"然军中有军规,朝堂有国法,苏挽月治死伤兵一事......"
"陛下明鉴," 沈砚冰的甲胄未卸,寒戟重重顿在丹墀上,"此事乃有人暗中换了药,末将己查获西域安息香残片,与匈奴巫医所用一致。" 他抬头,与萧明瑟的目光相撞,她眼中映着殿角的烛火,像两簇将熄的灯。
萧明瑟忽然轻笑,腕间的金镶玉镯碰在笏板上:"皇兄,西域香料在京城并不罕见," 她扫过沈砚冰腰间的雪梅佩,"倒是苏挽月的药箱里,藏着太医院的禁方 ——" 她展开半幅残卷,"景和三年贤妃薨逝时的安胎药方。"
殿中响起抽气声,沈砚冰只觉太阳穴突突首跳。那半幅残卷,正是苏挽月母亲的手札,此刻却在萧明瑟手中,墨迹犹新。他忽然想起离别时苏挽月慌乱的眼神,想起她药箱底层的暗格 —— 原来从踏上归途起,他们便踏入了早己布好的局。
大理寺的监牢漏着秋雨,苏挽月蜷缩在草席上,望着铁窗棂间的一线天。腕间的龙纹玉佩被收走了,只余沈砚冰临走时塞给她的银铃,在寂静中发出细碎的响。她摸了摸藏在发间的半片药渣 —— 那是从假金疮药里检出的西域安息香,此刻正硌着她的后颈。
"苏姑娘,用饭了。" 狱卒递过陶碗,清水白菜汤里漂着几粒稗子。苏挽月刚要接,忽见碗底刻着歪扭的 "小心" 二字,是沈砚冰的笔迹。她忽然想起在西北大营,他总在她的饭盒底刻字,有时是 "早歇",有时是 "勿念",此刻的 "小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更鼓敲过子时,牢外传来脚步声。苏挽月抬头,看见萧明瑟提着琉璃灯站在铁栏前,月白羽纱裙上绣着的银线凤凰,在冷光中像具空壳。"后悔吗?" 她的声音比秋雨更凉,"跟着阿砚,从祁连山的木屋,到这暗无天日的诏狱。"
苏挽月望着她腕间的凤纹佩,忽然想起沈砚冰说过,这对玉佩本是先帝所赐的 "龙凤呈祥"。"公主可曾后悔?" 她轻声反问,"用十年光阴,把自己活成了权谋的刀。"
萧明瑟猛地转身,琉璃灯在铁栏上撞出脆响。她望着牢墙上的水渍,忽然看见自己的倒影 —— 像极了母妃临终前的模样,也是这样的雨夜,也是这样的眼神,说 "明瑟,记住,在这宫里,爱比恨更没用"。
将军府的书房漏着夜风,沈砚冰捏着匿名信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素笺上的小楷写着:"苏挽月之母苏瑾,乃景和三年贤妃滑胎案首告,其药箱中藏有萧贵妃所赐朱砂瓶。" 墨迹未干,带着淡淡的雪顶红苦香。
他忽然想起苏挽月在祁连山说的 "母亲因不愿做伪证被逐出皇宫",想起萧明瑟在御花园说的 "贤妃的药里没有朱砂"。指尖划过信末的朱砂印,竟与萧明瑟妆匣里的凤纹印泥一模一样。
"将军," 陈武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从苏挽月药箱里搜出的《太医院手札》,"末将在夹层里发现这个......"
沈砚冰接过泛黄的纸页,看见母亲的字迹在月光下浮动:"景和三年九月初七,萧贵妃遣翡翠送来朱砂瓶,言明加入贤妃安胎药......" 墨迹在此处被水渍晕开,像滴泪。他忽然想起,景和三年的那场雪,比任何时候都要大,母妃的棺椁抬出冷宫时,他才七岁。
更漏声突然清晰起来,沈砚冰望着案头未批的军报,望着墙上挂着的玄铁寒戟,忽然笑了 —— 原来命运早有安排,让他坠崖在祁连山,让苏挽月成为他的救命恩人,让他们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成为彼此唯一的解药。
五更天的皇宫飘着细雪,沈砚冰站在萧明瑟的寝宫外,手中握着从匿名信里发现的朱砂瓶。瓶身刻着双凤纹,与萧明瑟的短刀刀柄如出一辙。他忽然明白,当年母亲被陷害时,萧明瑟的母妃才是真正的刽子手,而苏瑾,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
"阿砚来了?" 萧明瑟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带着晨起的慵懒。她穿着寝衣打开门,看见他手中的朱砂瓶,忽然怔住。沈砚冰望着她鬓角的碎发,想起幼时她替他梳头的模样,那时的她,眼中没有冷光。
"为什么?" 他的声音像被雪冻过,"贤妃是你的皇嫂,苏瑾是你的母妃的下属,你们为何要赶尽杀绝?"
萧明瑟忽然冷笑,指尖抚过朱砂瓶上的凤纹:"因为贤妃有你,而我母妃,只有我。" 她望着他眼中的痛,"你以为皇宫里的母爱是什么?是朱砂瓶里的毒,是金銮殿上的谎,是连亲生女儿都要拿来做棋子的......" 她忽然哽咽,"权谋!"
沈砚冰望着她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苏挽月在药庐说的 "天地间的草木比人心干净"。他忽然转身,朱砂瓶 "当啷" 落在雪地,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背后传来萧明瑟的低唤:"阿砚,你以为你护得住她?当年贤妃护得住你吗?"
雪越下越大,沈砚冰望着宫墙上的积雪,忽然看见年少的自己与萧明瑟在太液池堆雪人,她笑着说 "阿砚的雪人最威风,像个大将军"。此刻雪人早己化了,只剩下满地泥泞,还有,他手中紧攥的,苏挽月留给他的,半片染血的雪顶红花瓣。
大理寺的牢里,苏挽月借着狱卒留下的油灯,在《太医院手札》新页上记下:"景和三年九月,萧贵妃遣翡翠送朱砂瓶至太医院,命苏瑾加入贤妃药中。" 笔尖划过纸页,像划开十年前的血痂。她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瓦片轻响,抬头看见沈砚冰的身影映在铁窗棂上,腰间寒戟的红缨穗结着冰碴。
"别怕," 他的声音透过铁栏,带着北疆的风雪,"我己找到当年的证人,是太医院的张公公......"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苏挽月望着他眼中的坚定,忽然想起在祁连山的岩洞,他说 "我护你周全" 时的模样。
"阿砚," 她忽然轻笑,指尖抚过铁栏上的霜,"你知道雪顶红为什么能在岩缝里生长吗?" 她望着他眼中的疑惑,"因为它的根,比任何岩石都要坚韧。"
沈砚冰望着她被牢灯照亮的脸,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夜虽长,却长不过她眼中的光。他忽然掏出从萧明瑟处偷回的龙纹玉佩,隔着铁栏为她系上:"等我,明日早朝,我便向皇兄请罪,用镇北军的兵符,换你自由。"
苏挽月怔住,望着玉佩上的蟠龙纹,忽然明白,他要拿自己的半生戎马,换她一介草民的平安。她忽然想起在西北战场,他说 "用匈奴人的血做花肥",此刻却要用自己的兵权,为她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开出一条生路。
更鼓敲过六声,沈砚冰转身离去,披风扫过雪地,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苏挽月摸着腕间的玉佩,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夜莺的啼叫,三长一短 —— 是他约定的 "等我" 暗号。她笑了,指尖划过《太医院手札》上的雪顶红图谱,忽然觉得,这诏狱的寒,终究冻不坏埋在心底的,关于真相与爱的,种子。
是夜,沈砚冰在将军府的舆图前站了整夜,目光落在祁连山的标记上。那里有他的伤,她的药,还有,他们初遇时的月光。他忽然提笔,在奏疏上写下:"臣愿以镇北军兵符,换苏挽月无罪。" 笔尖落下时,窗外的雪停了,露出半轮苍白的月,像极了苏挽月在祁连山为他熬药时,眸中倒映的,那片永远清澈的,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