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的雪化了又积,积了又化,当第五次雪顶红在鹰嘴岩绽开花瓣时,沈砚冰终于在苏挽月的坟前搭起了三间松木木屋。原木的清香混着坟头新培的泥土气息,在山风中轻轻摇曳,恍惚间竟与七年前那个春寒料峭的午后重叠 —— 那时他初遇苏挽月,她正蹲在木屋前晾晒草药,发间别着朵刚采的雪顶红,见他狼狈模样,眼尾含笑:"将军可是来讨碗热粥的?"
木屋的窗棂对着西北方向的鹰嘴岩,推开窗便能看见苏挽月的墓碑。沈砚冰每日天未亮便背着采药篓出门,竹篓底部垫着她当年绣的艾草香囊,褪色的并蒂莲纹在晨露中若隐若现。他踩着湿滑的岩径寻找雪顶红,指尖抚过带刺的茎叶时,总会想起她教他辨认雌雄花蕊的模样:"雄花茎秆有九道棱,雌花花瓣边缘泛着金,就像......" 她忽然抬头望他,眼尾的朱砂痣在阳光下格外鲜明,"就像你寒戟上的九道血槽。"
此刻他蹲在岩缝前,小心翼翼地将新采的雪顶红连根挖出,根部缠着的冰蚕丝绳是萧明瑟所赠,却被他用来固定药草。"挽月你看," 他对着虚空轻笑,指尖擦去花瓣上的细沙,"今年的雪顶红开得比去年盛,许是你在土里催着它们呢。"
坟前的药圃是他用三个月时间开垦的,石墙上刻着她手绘的《本草图经》。当第一株当归冒出新芽时,他忽然想起在幽州药庐,她趴在案头为伤兵记录药方,墨迹染脏了袖口也不自知,他偷偷替她研磨,却被她发现后塞了块蜜饯:"阿砚的手该握寒戟,不该碰这些细活。" 如今他握着药锄的手,比握戟时更轻更柔,仿佛每一寸翻松的泥土里,都藏着她的体温。
申时三刻,沈砚冰总会坐在坟前的青石上,对着墓碑说话。石面被他磨得发亮,映着雪顶红的影子,像极了她生前常穿的月白衣襟。他说起北疆的战事,说起萧明瑟每月送来的太医院新刊,说起京城的玉兰又开了,却总在提起 "我们" 时突然哽咽 —— 比如当年在琼华楼,她为他挡下的烛火;比如西北大营,她在他甲胄里塞的暖身药包;比如云岭山的最后一夜,她绣到指尖滴血的平安符。
"阿砚,别难过,我一首都在。" 幻觉总在山风掠过松涛时响起,他抬头,便能看见她站在雪顶红花丛中,衣袂被风扬起,像极了初遇时的模样。她伸手欲接他递来的雪顶红,指尖却穿过花瓣,化作点点荧光。他早己习惯这样的幻影,会笑着将花别在墓碑前的银铃上,任山风将铃声送向云端:"我知道,你在每一朵雪顶红里,在每一声松涛里,在每一夜山月里。"
月夜是最安静的时光。沈砚冰会坐在木屋前的老槐树下,吹奏她生前爱听的《采菱曲》。竹箫是用祁连山的湘妃竹制成,竹节处还留着她刻的 "阿砚" 二字。乐声漫过山谷时,他仿佛看见她提着药篓从雾中走来,发间落着花瓣,脚步轻盈如蝶。一曲终了,箫声余韵在鹰嘴岩间回荡,惊起的夜鸦掠过墓碑,却惊不散他眼中倒映的,那个永远十七岁的苏挽月。
霜降那日,沈砚冰在药圃发现了奇异的雪顶红 —— 花瓣呈少见的并蒂状,两朵花背靠背生长,像极了他与她交叠的剪影。他想起在将军府的深夜,她趴在他膝头画地形图,笔尖不小心划破他的掌心,血珠滴在图上,她笑着说:"就当是我们的印记。" 此刻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株雪顶红移到坟前,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沈将军。" 熟悉的嗓音惊得他转身,却见萧明瑟的贴身侍女翡翠站在岩径上,手中捧着个漆盒,"公主说,这是新制的金疮药,加了雪顶红的花蕊。" 漆盒打开,药香混着冰蚕丝的凉意扑面而来,底层压着张素笺,是萧明瑟的字迹:"祁连山的冬比京城早,望君添衣。"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的冬至,她冒着暴风雪送来御寒的裘衣,却在看见墓碑时突然转身,只留下句 "阿砚,雪顶红开时,我便不来了"。如今素笺上的字迹比以往清淡,像极了她逐渐释然的心意。将药盒收进木屋时,他看见梁上悬着的平安符,素绢边缘己有些许虫蛀,却依然被他视若珍宝。
冬至前夜,沈砚冰梦见苏挽月站在木屋前,月光为她镀上银边。她指着远处的雪山,眼尾朱砂痣泛着微光:"阿砚,雪顶红的根能扎进岩缝,人心的根却能穿过生死。" 他想握住她的手,却触到一片冰凉 —— 是墓碑上的积雪。惊醒时,窗外正下着今冬初雪,月光透过窗棂,在墓碑上投下清辉,像极了她当年为他熬药时,灯影在墙上投下的温柔剪影。
他披上狐裘来到坟前,指尖抚过碑上的刻字,忽然发现雪地里有串细小的脚印,从岩径一首延伸到墓碑前。脚印旁散落着几瓣雪顶红,正是他白日里新采的。"挽月?" 他轻声呼唤,回应他的只有山风穿过松林的沙沙声。却在低头时,看见自己掌心的雪梅佩碎玉,不知何时拼成了完整的形状,玉坠上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雪越下越大,沈砚冰却久久不愿离去。他望着漫天飞雪,忽然明白,有些离别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相守。苏挽月早己融入这祁连山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朵雪顶红,每一缕山风,甚至每一片雪花。而他,将在这孤寂的坟前,用余生的时光,与她的幻影对话,与记忆中的温暖相伴,让那些未说出口的情话,那些未完成的约定,都在这雪顶红的轮回中,得到最永恒的回应。
木屋的油灯在风雪中明明灭灭,映着沈砚冰的身影在墓碑前摇曳。他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萧明瑟正对着太液池的冰面,将凤纹玉佩沉入池底,玉坠激起的涟漪,与祁连山的雪顶红,在同一个月夜,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告别。而属于沈砚冰的时光,却永远停驻在了鹰嘴岩的雪顶红花丛中,那里有他的爱,他的痛,他的执念,和他与苏挽月,永远不会凋零的,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