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吴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骨针,刺入萧凡的神魂。
它不响亮,甚至有些飘忽。
却仿佛引动了某种古老的契约。
嗡——
整座白骨之城,那成千上万个眼窝中的幽蓝魂火,在这一刻,猛然暴涨。
它们不再是死寂的灯火。
它们活了过来。
每一道魂火,都化作一只眼睛,一道审视的目光,穿透虚空,聚焦在萧凡身上。
压力。
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压力,轰然降临。
这不是灵威,不是气势。
而是一种来自“存在”本身的排斥。
仿佛这片天地,这方法则,正在宣布他为“异物”,要将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
他脚下的骨桥在震动。
他身周的云海在咆哮。
“糟了!小子,这是个陷阱!”“巢穴”的声音在萧凡脑海中尖叫起来,充满了惊恐,“这鬼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家!它是个活的!它要吃了你!”
萧凡没有动。
他只是看着吴。
女孩的脸上依旧空洞,但她的眼眸深处,那两点映出的幽蓝魂火,却燃烧得无比旺盛。
她不是在问他。
是这座城,在通过她的嘴,质问他。
“它在审判我。”萧凡在心底回应。
“审判个屁!它要你死!”“巢穴”的声音急促,“回答!快想个答案!说你是她朋友?保镖?还是……仆人?”
回答?
萧凡的念头,在恐怖的压力下,运转得却愈发清晰。
对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岁月,本身就是一种“道”的古老存在,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谎言。
它要的,不是答案。
是资格。
就在这时,吴的身影,开始在他眼前变得模糊。
不,不是她模糊了。
是他眼中的世界,正在褪色。
声音消失了。
风停了。
脚下骨桥的触感,正在被剥离。
他被从现实世界中,硬生生拽了出来,拖入一个由纯粹的“寂灭”意志构成的灰色空间。
吴和那座白骨之城,都变成了遥远彼岸的虚影。
“完蛋了!它把你关起来了!”“巢穴”绝望地喊道。
萧凡感觉到了。
一种极致的寒冷,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首接冻结了他的思维。
他的记忆,像被水浸过的书页,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萧凡……”
他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却感觉这个发音如此陌生。
关于萧家的一切,关于七煞星,关于前世的仇恨……都在快速淡化,仿佛一场与他无关的梦。
这,就是这座城的手段。
它不杀戮。
它只是“抹除”。
抹去你的记忆,抹去你的情感,抹去你的意志,最终,抹去你“存在”过的痕迹。
让你化为它的一部分,成为永恒死寂中的一粒尘埃。
一股本能的恐惧,从萧凡神魂最深处涌出。
他下意识地想要反抗。
调动【病厄灰晶】,用那腐朽之力,去对抗这抹除之力。
“蠢货!别动!”“巢穴”的声音,如同当头棒喝,“你拿什么跟它斗?它就是‘道’!你反抗,就是螳臂当车!你会被碾得渣都不剩!”
萧凡的动作,硬生生停住。
“那怎么办?”
“怎么办?”“巢穴”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疯狂的赌性,“它要抹除你,你就让它抹!”
“不!不对!是让它帮你抹!”
“张开你的炉子!把这股力量,当成最高阶的‘厄’,给老子吞下去!”
萧凡的心脏,猛地一跳。
吞噬这股“寂灭”之力?
这无异于引颈受戮,主动将自己的神魂,送上对方的砧板。
“信我!小子!”“巢E7”咆哮道,“这股力量和你的根源,有相似之处!它杀不死你,只会让你更强!这是天大的机缘!是‘道伤’的本源!你不是要‘劫火九转’吗?这就是你通往更高层次的柴薪!”
萧凡不再犹豫。
他放弃了所有抵抗。
心神沉入丹田,将【厄运熔炉】的门户,彻底敞开。
轰!
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抹除之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它化作灰色的洪流,疯狂地涌入萧凡的体内,冲进那座黑曜石熔炉之中。
“啊——!”
萧凡发不出一丝声音,但他的神魂,却在发出最凄厉的惨嚎。
这不是痛苦。
这是“消解”。
他的神魂,他的记忆,他的一切,都在被这股灰色洪流冲刷、分解,化作最原始的能量。
他“看”到,自己作为“瘟童子”在萧家受尽欺凌的画面,正在破碎。
他“看”到,自己猎杀狂牛,覆灭七煞星的经历,正在褪色。
他甚至“看”到,自己前世作为天罚帝君,被九大仙帝围攻,最终陨落的场景,也开始变得像一幅陈旧的壁画,斑驳脱落。
所有构成“萧凡”这个存在的基石,都在被瓦解。
【厄运熔炉】在疯狂震颤。
它从未处理过如此高级的“食粮”。
炉底那片黑色的气运结晶海洋,掀起了滔天巨浪。
每一滴海水,都在与那涌入的灰色洪流碰撞、湮灭、然后重生。
这是一个无比凶险的过程。
稍有不慎,他的意志就会被彻底磨灭,【厄运熔炉】也会被这股“道伤”之力撑爆,让他彻底归于虚无。
“守住!守住你的‘根’!”“巢穴”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带着一丝它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什么是你?你的恨!你的不甘!你的复仇之心!这些才是你的‘锚’!别让它被冲走!”
恨?
不甘?
萧凡那即将消散的意识,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一道道模糊的身影,在他眼前浮现。
是前世背叛他的挚友。
是高高在上,宣判他为“异端”的九大仙帝。
是今生将他视作污秽,百般折辱的萧家族人。
这些面孔,狰狞,嘲弄,不屑。
它们是他痛苦的根源,是他永世的梦魇。
而此刻,这股“寂灭”之力,正试图将这些面孔,连同他心中的恨意,一同抹去。
一个空灵的声音,在灰色的世界中回响。
“放下吧。”
“忘记仇恨,便无痛苦。”
“归于寂静,便是永恒。”
“此,为‘归墟’。”
放下?
萧凡的意识,猛地一震。
不。
不能放下。
如果连仇恨都忘了,那“我”,还剩下什么?
如果连痛苦都感受不到了,那所谓的“永恒”,和一块石头,又有什么区别?
敌人的嘲笑,是我前进的食粮。
亲人的血泪,是我挥刀的理由。
这满腔的怨毒,这刻骨的仇恨,就是我萧凡,存在的证明!
“你想抹掉它们?”
“不!”
“它们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一股前所未有的执念,从他神魂的最深处,轰然爆发。
他不再被动地承受。
他开始主动地,去拥抱那些痛苦的记忆。
他将自己的意志,化作一个漩涡的中心。
而漩涡的力量源泉,就是他那两世为人,积累下来的,无穷无尽的“厄”!
“来!”
“吞噬我!或者,被我吞噬!”
【厄运熔炉】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发出了震天的咆哮。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容器。
它变成了一张贪婪的嘴,一颗跳动的心脏。
它开始主动地,疯狂地,将那股涌入的“寂灭”之力,拉扯,撕碎,然后吞下。
那片黑色的气运海洋,不再是单纯的黑色。
一缕缕灰色,融入其中,让那黑色,变得更加深邃,更加纯粹,更加……接近“无”的本质。
炉壁上,那些古老的纹路,开始被这股更高层次的力量重新淬炼,雕刻出更加繁复,更加玄奥的符文。
【厄运熔炉】,正在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蜕变。
灰色世界中的那个空灵声音,似乎出现了一丝错愕。
它没想到,这个渺小的生灵,非但没有被抹除,反而……在以它的力量为食。
压力,陡然加剧。
更多的“寂灭”之力,如天河倒灌,涌向萧凡。
这是最后的考验。
要么,萧凡被撑死。
要么,他将这片“道伤”之地,吃出一个缺口。
萧凡的神魂,己经濒临极限。
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昏沉之间,来回摆荡。
但他死死地守着那一点执念。
那一点,名为“复仇”的火种。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那股足以抹杀一切的压力,突然间,如潮水般退去。
灰色的世界,寸寸碎裂。
光明,声音,触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萧凡猛地睁开眼,单膝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早己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抬起头。
自己依旧站在那座骨桥的尽头,白骨之城的入口。
周围那成千上万的幽蓝魂火,己经黯淡下去,恢复了最初的死寂。
那股审视、排斥的意志,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那场神魂层面的生死搏杀,只是一场幻觉。
吴,就站在他的面前。
她微微歪着头,看着跪倒在地的萧凡。
那双空洞的眸子,似乎……多了一丝活气。
“你的……‘欢迎仪式’?”萧凡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吴沉默了片刻。
她似乎在组织着陌生的词汇。
“家……”她开口道,“不讨厌你。”
“家?”萧凡抬眼。
“嗯。”吴点了点头,指了指身后的白骨之城,“它说……它记得你。”
“……一点点。”
记得我?
萧凡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这座存在了不知多少万年的“道伤”之地,记得我?
是因为前世的我?
还是因为,我体内的【厄运熔炉】?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吴己经转过身,朝着城内走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头。
她的背影,不再那么孤单。
仿佛在说,跟上来。
萧凡挣扎着站起身。
他感觉自己的神魂,疲惫到了极点,却又前所未有的凝练,像是百炼的精钢。
他内视丹田。
【厄运熔炉】静静地悬浮着,炉身的光泽,比之前更加幽暗深邃。
炉底的黑色海洋,面积似乎没有变化,但萧凡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毁灭力量,比之前强大了十倍不止。
而在那片黑海之上,除了十几枚【病厄灰晶】。
还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只有米粒大小的,近乎完全透明的结晶。
它不发光,也不反射光。
它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却仿佛能吞噬周围的一切光线,散发着一种让萧凡都心悸的“空”与“无”的气息。
【寂灭晶核】。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是他用自己的神魂与意志,从那“道伤”本源中,硬生生压榨出来的,一滴精华。
萧凡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心中的激荡。
他抬头,看向前方。
吴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那由巨大腿骨构成的森然门廊之后。
他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当他踏入白骨之城的一瞬间。
城内,那些沉寂的魂火,再次亮起。
但这一次,不再是审视。
而是一种……迎接。
幽蓝的火焰,在道路两旁的骸骨建筑上,依次点燃,形成一条通往城市深处的,无声的火炬之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这座死寂的骸骨之都。
脚下,是平整的,由无数碎骨铺就的大道。
身边,是宏伟的,用脊椎、肋骨、头骨搭建的殿堂。
这里,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
也没有一丝怨气和戾气。
只有一种永恒的,安宁的,回归终点的“寂灭”。
“小子……”“巢穴”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虚弱,“我收回之前的话……这里……或许真的是她的‘家’。”
“一个……埋葬了神魔的坟场。”
萧凡没有说话。
他只是跟着吴,一步步,走向那条火炬之路的尽头。
在那里,矗立着一座最为宏伟的宫殿。
宫殿的穹顶,是一具不知名巨兽的完整胸腔骨架,如同一只倒扣的苍穹。
而在宫殿的门口,摆放着一具……王座。
一具完全由各种生物最坚硬的头骨,堆砌而成的,狰狞而华丽的王座。
吴走到了王座前,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看着萧凡。
然后,她伸出小手,拍了拍王座的扶手。
“坐。”
她吐出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