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一个字,没有温度,没有情绪。
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砸在萧凡紧绷的神经上。
他单膝跪地的姿势还未完全起身,抬头便对上了那具由无数头骨堆砌而成的王座。
狰狞,死寂,华丽。
它不像是给人坐的。
更像是一个祭品,献给这整座城市的死寂。
“小子,还等什么!”“巢穴”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尖叫,充满了无法抑制的狂喜,“坐上去!快坐上去!”
“那是这鬼地方的核心!是这片‘道伤’的心脏!你通过了它的考验,这就是你的战利品!”
萧凡没有动。
他的目光,从王座上挪开,落回吴的脸上。
女孩的脸依旧空洞,但萧凡从她那双映不出光亮的眸子里,读到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这不是邀请。
是指定。
“你让我坐?”萧凡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试图从吴的表情里,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
陷阱?善意?还是……又一场他无法理解的仪式?
吴没有回答。
她只是伸出那只苍白的小手,再次拍了拍由一整块巨龙头骨构成的扶手。
“坐。”
还是那一个字。
催促的意味,却浓重了许多。
萧凡缓缓站首了身体,神魂深处传来的疲惫感,让他每做一个动作,都感到一阵撕裂般的酸痛。
可他的头脑,却在【寂灭晶核】的镇压下,清明得可怕。
“坐上去,你会死。”
一个冰冷、陌生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冒出。
不是“巢穴”的声音。
也不是他自己的。
倒像是……这片空间本身,在对他发出警告。
萧凡的瞳孔,微微一缩。
“胡说八道!”“巢穴”立刻反驳,声音尖锐,“别信它!这是这片‘道伤’残存的本能!它在害怕!它怕你夺走它的权柄!”
“你想想,你吞了它的‘寂灭’之力,还炼出了晶核。你就是它的克星,也是它唯一能接受的继承者!”
“这是天大的机缘!一步登天!”
萧-凡的视线,再次回到王座上。
他能感觉到,那股“归墟”的意志,正从王座上潮水般涌来。
冰冷,纯粹,带着一种将万物化为虚无的终极韵味。
它在排斥他,又在……吸引他。
就像一块磁石的两极,矛盾而又统一。
他忽然明白了。
这座城,这个“道伤”之地,它的意志是分裂的。
一部分,是古老而死寂的“规则”,它拒绝任何活物的染指,想要将一切都拖入永恒的寂静。
另一部分,或许是吴,或许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它在漫长的岁月中,诞生了新的“想法”。
它需要一个代言人。
一个能行走于外界,能与“生”的世界沟通的存在。
而他,萧凡,一个身负【厄运熔炉】,刚刚吞噬了它本源之力的“异类”,成了那个唯一的候选者。
坐上去,可能会被那股古老的规则抹杀。
不坐,则会违背吴,以及这片“道伤”新生意志的期许。
似乎,没有第三条路。
“赌了。”萧凡在心底,吐出两个字。
他这一路走来,哪一步不是在刀尖上跳舞?
畏缩,迟疑,换来的只会是更凄惨的下场。
他不再犹豫,迈开脚步,朝着那具骸骨王座,一步步走去。
每靠近一步,空气中的温度就骤降一分。
那股“寂灭”的意志,如同实质的冰墙,压在他的神魂之上。
道路两旁,那成千上万的幽蓝魂火,火光跳动,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场无声的交锋。
吴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没有鼓励,也没有阻止。
终于,萧凡走到了王座之前。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在那冰冷的头骨扶手上。
嗡——
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顺着他的指尖,瞬间传遍全身。
【厄运熔炉】内的那枚【寂灭晶核】,在这一刻,猛然震动起来,散发出一圈圈无形的波纹,抵消着这股寒意。
萧凡深吸一口气,不再给自己任何后悔的机会。
他转过身,缓缓地,坐了下去。
轰!
就在他身体与王座接触的刹那。
整个世界,消失了。
声音,光线,触感……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间被剥离。
他又回到了那个纯粹的,由“寂灭”意志构成的灰色空间。
但这一次,不再是空无一物。
在他的眼前,或者说,在他的意识里,出现了一幅幅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画面。
那是一片破碎的星穹。
一道横贯了整个宇宙的巨大裂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狰狞地悬挂在天幕之上。
裂痕中,流淌着混沌的,不可名状的能量。
九轮煌煌大日,散发着仙帝的威严,高悬于裂痕的一侧,疯狂地汲取着裂痕中逸散出的力量。
而在裂痕的另一侧,是一道孤高的身影。
那身影,看不清面容,却散发着让萧凡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熟悉感。
那是……前世的自己!
天罚帝君!
他手持雷矛,身披劫云,独自一人,对抗着那道恐怖的天道裂痕,试图将其弥合。
画面一转。
是背叛。
是围攻。
九大仙帝,那些曾经与他称兄道弟,受他恩惠的至高存在,从背后向他递出了最致命的刀。
法宝碎裂,神血挥洒。
他从三十三重天之上,坠落。
身体被天道裂痕的力量撕碎,神魂被九大仙帝的法则诅咒。
这些画面,他本该无比熟悉,是他仇恨的根源。
但此刻,从这王座的视角看去,他却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看到,自己坠落的残躯中,最大的一块,裹挟着他最本源的“天罚”神则与无尽的怨恨,砸穿了层层天域,落入了一片蛮荒的下界。
那块残躯,在落地的一瞬间,释放出了恐怖的“道伤”之力。
山川崩灭,万灵化灰。
大地,被硬生生砸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
而那股“道伤”之力,并未消散,而是在这片土地上,凝聚,沉淀,演化……
最终,形成了这座——白骨之城。
无数被这股力量波及而死的生灵,它们的骸骨,被一种无形的意志牵引,搭建起了高塔,宫殿,与长桥。
它们不是怨恨的凝聚。
它们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这座城,就是他前世陨落的……坟墓!
“原来……是这样……”
萧凡的意识,在巨大的震撼中,喃喃自语。
难怪,这座城会“记得”他。
难怪,【厄运熔炉】能与这里的力量同源。
【厄运熔炉】,根本不是什么变异觉醒。
它就是他前世“天罚神则”的核心,在这座由他残躯所化的坟墓里,经过万万年的演化,所形成的最终形态!
就在他明悟这一切的瞬间。
王座的意志,那股古老而排斥的规则,忽然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接纳。
一种游子归家的,血脉相连的亲切感。
轰隆!
整座白骨之城,仿佛活了过来。
一股磅礴到无法想象的“寂灭”本源之力,不再是试探,不再是考验,而是如同决堤的江海,疯狂地涌入萧凡的体内。
它们的目标,不是萧凡的丹田,也不是他的经脉。
而是他体内的——【厄运熔炉】!
“啊啊啊啊——!”“巢穴”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惊恐和痛苦的尖叫,“撑不住了!小子!要爆了!老子要被撑爆了!”
【厄运熔炉】在萧凡的丹田内,疯狂地膨胀,变形。
炉壁上,那些古老的纹路,被这股本源之力冲刷,变得滚烫赤红,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熔化。
“吞下去!”萧凡的神魂,发出咆哮。
他强忍着意识被撕裂的痛苦,将自己的意志,与【厄运熔炉】彻底合二为一。
“这是我的力量!是我的东西!”
“给我回来!”
他不再是被动的容器。
他化作了贪婪的饕餮,主动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巨口。
炉底,那片黑色的气运结晶海洋,在磅礴的寂灭之力冲刷下,正在发生着质的蜕变。
黑色,变得更加深邃,近乎于“无”。
而海洋之上,那十几枚【病厄灰晶】,以及零星几枚【穷厄土黄晶】,在这股更高层次的力量面前,如同冰雪消融。
它们被分解,提纯,然后重组。
灰色的晶体,染上了一层死寂的韵味,腐朽与凋零的气息,变得更加纯粹。
土黄色的晶体,内部的“衰败”之气,被彻底洗去杂质,只剩下最本源的“破败”与“穷尽”。
而那枚【寂灭晶核】,则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它悬浮在熔炉的中央,疯狂地吸收着涌入的力量,体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米粒大小,变成指甲盖大小,然后还在不断变大。
它散发出的“空”与“无”的气息,开始笼罩整个熔炉空间。
这是一种净化,也是一种……归位。
不知过了多久。
那股涌入的力量,终于缓缓平息。
萧凡的意识,从那片历史的洪流中,被拉扯了回来。
他猛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依旧端坐在那具骸骨王座之上。
但世界,己经完全不同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曾经布满污秽疮疤,被视为“瘟童子”象征的手,此刻,却变得光洁如玉。
皮肤之下,隐隐有灰黑色的光华流转,带着一种坚不可摧的质感。
【劫火九转】第一转,淬体,在刚才那股力量的冲刷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己臻至圆满。
他甚至感觉,只要自己愿意,随时可以突破到第二转“凝灰”。
他内视丹田。
【厄运熔炉】己经恢复了原状,但炉身,却不再是黑曜石的质感。
它变成了一种……类似于白骨的颜色。
森白,温润,却又透着一股让神魂都为之战栗的死寂。
而在熔炉的内部,那枚【寂灭晶核】,己经长到了拳头大小,如同一颗黑洞,静静地悬浮着,镇压着一切。
更重要的是……
萧凡抬起头,环视整座白骨之城。
这一刻,那成千上万的幽蓝魂火,在他眼中,不再是冰冷的灯火。
它们,是他的眼睛。
是他的耳朵。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城东角的一座骨塔上,一缕魂火因为年代久远,即将熄灭。
他能“听”到,城西边的骨墙下,有几块碎骨,因为地气的变动,正在轻微地颤动。
整座城,仿佛成了他身体的延伸。
他虽然无法像移动手臂一样,去移动那些骨骸。
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里的一切。
他成了这座“道伤”之地的……中枢。
“我的天……”“巢穴”的声音,虚弱地响起,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狂热,“小子……我们……我们好像……把一个世界,给炼化了?”
萧凡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了王座之下。
吴,正仰着头,看着他。
那双空洞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清晰可辨的情绪。
那是……认可。
或者说,是满意。
“很好。”
她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稚嫩,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萧凡从王座上站起身。
他感觉不到丝毫的疲惫,反而觉得神魂与肉体,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走下台阶,来到吴的面前。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他看着她,声音平静,“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雨楼,为什么要把你‘迎回家’?”
“而你的家,又为什么……是我的坟墓?”
吴似乎在理解他这句复杂的话。
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伸出小手,指了指萧凡,又指了指自己。
“你……我……”
“……一样。”
一样?
萧凡皱起了眉。
“巢穴……是归墟之灵。”吴似乎在努力地组织着词汇,说得断断续续,“它没有身体,只有……意志。”
“它睡了很久很久。”
“它想……出去。”
萧凡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瞬间明白了吴的意思。
这座由他前世残躯所化的“道伤”之地,在漫长的岁月中,诞生了独立的意志,也就是“归墟之灵”。
但这个灵,被束缚在这里,无法离开。
所以,它需要一个“身体”。
于是,它仿照着人的形态,用此地的本源之力,凝聚出了吴。
吴,就是归墟之灵行走于世的“化身”。
而听雨楼,那些人,不知用什么方法,窥探到了这个秘密。
他们想要得到的,不是吴这个小女孩。
而是她背后的,整个“归墟之巢”!
“他们想……吃了我。”吴空洞的眸子,看向那座己经死寂的听雨楼营寨,语气平淡,却让萧凡感到一阵寒意。
“所以,你杀了他们?”萧凡问。
吴摇了摇头。
“不是我。”
她指了指萧凡身后的王座。
“是‘家’。”
“他们……吵醒了‘家’。”
萧凡沉默了。
他明白了。
听雨楼的人,用某种方法,刺激了沉睡的归墟之灵,导致吴的苏醒。
而吴的苏醒,或者说归墟之灵的苏醒,触动了这座“道伤”之地最本源的排斥规则。
那股规则,将所有外来者,瞬间抹杀。
而他萧凡,因为与此地同源,才得以幸免。
甚至,因祸得福,坐上了这座属于他自己的……骸骨王座。
“那现在呢?”萧凡看着吴,“你还要出去吗?”
吴点了点头。
“嗯。”
她抬起头,看向白骨之城的入口,那片云海之外的世界。
她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萧凡能够理解的情绪。
那是……渴望。
“外面……有什么?”萧凡忍不住问。
对于一个诞生于死寂之地的灵来说,充满生机与变数的外界,真的那么有吸引力吗?
吴沉默了片刻。
她转过头,看着萧凡,看着他那双己经不再浑浊,反而深邃如夜空的眼睛。
她伸出小手,不是指向外界,而是指向了萧凡的心口。
“你的……恨。”
她吐出两个字。
萧凡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的……恨?”
“嗯。”吴点了点头,那双空洞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他的神魂,看到那九个高高在上的身影,看到那刻骨铭心的背叛。
“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