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伯言的书房里,檀香袅袅。
那味道,却盖不住萧成身上,那股子宿醉未醒的酒气,与廉价脂粉混合的酸腐味。
他站在书房中央,局促不安。
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二叔,您……您找我?”
萧成的声音,有些发虚。
这位二叔,平日里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今天,却破天荒地,派人请他过来喝茶。
“坐。”
萧伯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没有抬头,依旧在摆弄着一套紫砂茶具。
“听说,你又在外面,惹了些麻烦?”
萧成一屁股坐下,椅子发出一声呻吟。
他干笑着搓了搓手。
“没……没有的事。就是跟几个朋友,随便玩玩牌,手气……手气不太好。”
“手气不好?”
萧伯言终于抬起眼,目光平淡,却像针一样,扎在萧成的心里。
“我怎么听说,城南‘聚宝阁’的李掌柜,都快把状子,递到家主面前了?”
萧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那……那是个误会!我会处理好的!”
“你拿什么处理?”萧伯言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你这个月的月钱,上个月就预支光了。”
“我去找过福伯了!”萧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尖利起来,“那老不死的,一文钱都不肯多给!说一切都得按规矩来!”
“规矩?”萧伯言轻笑一声,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推到萧成面前。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萧成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福伯,是家里的老人了。”萧伯言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着气,“为萧家,操劳了一辈子,值得尊敬。”
他话锋一转。
“可人老了,就容易犯糊涂。身体,也大不如前。”
“我今天,还听下人说,他走路都有些不稳,还总咳嗽。”
萧成的心,猛地一跳。
他不是傻子。
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二叔……您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萧伯言呷了口茶,“我只是在想,一个上了年纪,又带着病的老人家,再去管着那么一大摊子账目,库房钥匙,会不会……力不从心?”
“人一病,精神就差。精神一差,算账的时候,看错一两个数字,拿错一两样东西,也是常有的事。”
萧成呼吸急促起来。
他的眼睛里,冒出了贪婪的火光。
“福伯他……他真的病了?”
“我不知道。”萧伯言放下茶杯,看着萧成,像是在看一条闻到血腥味的鲨鱼。
“我只知道,东三号库房里,那批上个月刚入库的‘血麟参’,账目上,好像就有些模糊不清。”
“福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说不定,他自己都忘了,那批参,到底有多少支。”
“砰!”
萧成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血麟参!
那可是有价无市的灵药!
随便拿出去一支,就足够他还清所有的赌债,还能在销金窟里,再快活大半年!
“二叔!”萧成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萧伯言淡淡地问。
“侄儿……侄儿是担心福伯的身体!”萧成挤出一个谄媚的笑,“他老人家既然病了,我们做晚辈的,就该替他分忧!比如,帮他……核对一下账目!”
“去吧。”
萧伯言挥了挥手,重新低下头,去看他的茶具。
“别留下手尾。”
“侄儿明白!”
萧成躬着身子,一步步退出了书房。
当他转身的瞬间,那张谄媚的脸,立刻被一种扭曲的,迫不及待的贪婪所取代。
他像一头饿了三天的狼,朝着东三号库房的方向,疾步走去。
书房里,阿西从屏风后走出。
“二爷,这萧成,就是个蠢货,靠得住吗?”
“蠢,才好用。”
萧伯言拿起一颗玉石核桃,在手中盘玩。
“一根烧红的铁棍,不需要有脑子。只需要,够烫,够蠢,敢捅破那个马蜂窝。”
“福伯的‘穷厄’,是慢火。”
“萧成的‘贪婪’,就是那一勺,能让火势冲天的热油。”
……
夜,深了。
福伯坐在灯下,面前摊着厚厚的账簿。
烛火,不知为何,跳动得厉害。
映得他眼前的数字,都像活过来了一样,扭曲,游走。
“咳……咳咳……”
他又咳了起来。
喉咙里,像是有一根羽毛,在不停地搔刮。
干痒,难受。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手边的凉茶,喝了一口。
茶水入喉,却没能压下那股燥意。
反而,让他的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恶心。
他看了一眼窗外。
到了给家主送安神汤的时候了。
他强撑着站起身。
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让他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扶住桌子,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老了……真是不中用了……”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将这归结于自己近来太过劳累。
他没有注意到。
他刚刚扶过的那张黄花梨木桌角,坚硬的木料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
那裂纹,像一条黑色的虫子,蜿蜒,生长。
……
主院,专属的小厨房里,药气弥漫。
福伯亲手将各种珍稀药材,按君臣佐使的顺序,一一放入紫砂药鼎。
他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
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
一向稳如磐石的手,今天,却有些微的颤抖。
在放入最后一味,也是最关键的一味辅药“静心草”时,他的咳嗽,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发作。
“咳!咳咳咳……”
他剧烈地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
等他首起身,眼前一阵发黑。
他甩了甩头,拿起药盅,将那份“静心草”倒了进去。
他没有发现。
在他咳嗽转身的那一刻,他的手肘,轻轻碰倒了旁边另一个装着“逆血藤”粉末的药罐。
一点点暗红色的粉末,飘飘洒洒,落入了他刚刚拿起的那份“静心草”中。
静心草,安神养气。
逆血藤,活血化瘀,药性霸道。
两者混在一起,对常人而言,或许只是气血翻涌,并无大碍。
可对正在闭关,调理内息的家主萧威远来说。
这一碗下去,无异于在他的丹田里,点燃了一把火。
福伯对此,一无所知。
他盖上鼎盖,仔细擦拭着鼎身,脑子里,还在想着库房的账目。
那笔血麟参的数目,怎么想,都好像有些对不上。
是自己记错了?
还是……
他的心头,第一次,浮现出一丝混乱与烦躁。
……
绣楼上,萧晴雪一夜未眠。
她看着小厨房的灯火亮起,又看着福伯端着食盒,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向父亲闭关的静室。
她的心,揪成了一团。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
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亲人走向悬崖,自己却喊不出声的无力感。
她想冲下去。
她想打翻那碗药。
可理由呢?
就凭自己一个虚无缥缈的,不祥的预感?
父亲会信吗?
整个萧家,会信吗?
他们只会觉得,大小姐疯了。
是在无理取闹。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
就在福伯的脚,踏入家主静室的同时。
萧家,东三号库房。
一道黑影,如同一只硕大的老鼠,贴着墙根,溜到了门前。
是萧成。
他从怀里,掏出一串早就配好的钥匙。
试了几把,便“咔哒”一声,打开了那把沉重的铜锁。
他推开门,一股混合着药材与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熟门熟路地,绕过几个药架,首奔最里面的一个上了三道锁的铁皮柜。
那里,放着的就是血麟参。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狼一样的绿光。
他掏出工具,开始撬锁。
就在这时。
“咳……”
一声轻咳,从库房的角落里,幽幽传来。
萧成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谁!”
他猛地回头,厉声喝道。
角落里,一个守夜的老仆,提着一盏昏暗的马灯,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是……是成少爷?”
老仆的脸上,满是惊讶。
“您这么晚了,来库房做什么?”
萧成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人!
福伯那个老东西,不是说今晚,是他自己守夜吗?
他脑中念头飞转,立刻换上了一副关切的表情。
“哦,是张伯啊。我听说福伯身体不适,家主怕库房有失,特意命我,深夜来巡查一番。”
这个借口,天衣无缝。
老仆张伯,不疑有他,连忙躬身。
“原来如此,少爷辛苦了。”
萧成心中暗骂,脸上却挂着笑。
“张伯,你也辛苦了。这么大年纪,还在这里熬夜。”
他一边说,一边朝张伯走过去。
“我来看看,这库房里的东西,有没有受潮发霉。”
他走到张伯身边,装作不经意地,拍了拍张伯的肩膀。
“嗯,都还好。”
就在他手掌接触到张伯肩膀的瞬间。
张伯忽然感觉,一股说不出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眼皮,变得有千斤重。
“少爷……我……我有点困……”
“困了就去睡吧。”萧成“体贴”地说,“这里有我呢。”
“那……那怎么行,这是福伯交代的……”
张伯还在硬撑。
可他脚下一个踉跄,手里的马灯,脱手飞出。
“啪!”
马灯,摔在地上。
灯油,泼洒而出,瞬间被点燃。
火苗,舔上了旁边一个装满了干草药的货架!
“轰——!”
火光,冲天而起!
“走水了!走水了!”
张伯的瞌睡,瞬间被吓醒,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萧成也懵了。
他只是想找个借口,支开这个老头子。
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库房里,存放的,大多是易燃的药材。
转眼间,半个库房,都陷入了一片火海!
……
废院,枯井。
萧凡的身体,微微一震。
【厄运熔炉】内,前所未有的沸腾起来。
两股截然不同的灾厄能量,如同两条狂暴的江河,汹涌而来,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一股,来自家主静室。
那是“忠诚”被污染,“秩序”被颠覆后,产生的,阴冷而扭曲的【病厄】之力。
它让那枚灰色的晶石,表面的蛛网裂纹,瞬间扩大,几乎要碎裂开来!
另一股,来自东三号库房。
那是“贪婪”引爆了“意外”,是“贫穷”的恐惧,催生出的,狂暴而炽热的【穷厄】之火!
它让那枚土黄色的晶石,核心那点铁锈般的暗红,猛然炸开,将整颗晶石,都染成了一种不祥的焦黄色!
病与穷!
内乱与外火!
两种灾厄,在萧凡的熔炉中,剧烈地碰撞,交融!
它们不再是简单的叠加。
而是在催生一种,质变!
吴的意念,在萧凡的脑海里,发出了癫狂的,近乎于赞美的尖啸。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钱的味道!混着药的苦味!真香!”
“那个最大的官,要生病了!他的家,要被烧光了!”
“哈哈哈哈!好玩!太好玩了!”
萧凡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中,没有井,没有天。
只有一片,倒映着火光与病气的,混乱的漩涡。
他“看”到了。
看到一个老仆,正将一碗致命的“忠心”,恭敬地,递到萧家主人的面前。
他也“看”到了。
看到冲天的火光,正将萧家的财富,连同那些见不得光的账目,一起,烧成灰烬。
两根最粗壮的丝线,终于交汇。
引爆了一场,盛大的烟火。
他不需要再等待了。
收获的季节。
提前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