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蜷缩在墙角,像一堆被雨淋湿的垃圾。
右手的伤口,不再流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又麻又痒的痛。
伤口边缘的皮肉,泛着一种死灰色,仿佛那里的生命,己经被什么东西提前吃掉了。
整个下人房,无人敢靠近她三尺之内。
曾经对她阿谀奉承的丫鬟们,如今看她的眼神,像是看一块会走路的墓碑。
“咳……咳咳……”
不远处,翠儿的咳嗽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周嬷嬷的神经。
她恨。
恨那个叫翠儿的瘟神。
恨那个叫莲儿的丧门星。
更恨那个将她们送回来的家主。
“周嬷嬷。”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周嬷嬷一个激灵,抬头看去。
是二长老院里的阿西。
他脸上挂着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您老受苦了。”
阿西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
“家主也听说了您的事,心里过意不去。”
周嬷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
“家主他……”
“家主说,您冲撞了废院的贵人,本该重罚。”
阿西话锋一转,那丝希冀,瞬间被冰水浇灭。
“但念您劳苦功高,给您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用上好锦缎包裹的账簿。
“这是府中下个月的采买总账,家主刚批阅完,需要送到福伯那里去存档。”
“家主点名,让您去送。”
周嬷嬷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去见福伯?
福伯是家主最信任的人,眼比针尖还细,容不得半点差池。
让她这副鬼样子去?
“我……我不去……”她哆嗦着,想往后缩。
阿西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力气大得像铁钳。
他脸上的笑,消失了。
“周嬷嬷,这是家主的命令。”
他的声音,像冰冷的蛇,钻进周嬷嬷的耳朵里。
“办好了,你手上的伤,家主会请最好的医师给你治。”
“办砸了……”
阿西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你那摔碎的镯子,就是你全家的下场。”
周嬷嬷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那本厚重的账簿,被塞进了她的怀里。
那锦缎的触感,冰冷,沉重,像一块墓碑。
……
从下人房到主院的路,周嬷嬷走过上千遍。
今天,这条路,却像黄泉路一样漫长。
她抱着账簿,低着头,能感觉到路过的仆役们,投来的异样目光。
那些目光,躲闪,嫌恶,又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她走过的地方,空气似乎都变得污浊。
主院的青石板,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院中的金桂,散发着甜得发腻的香气。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被排斥的,无所适从的窒息感。
福伯就站在廊下。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的青布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一根杂毛都看不见。
他正指挥着两个小厮,将一盅刚炖好的药膳,小心翼翼地放进食盒里。
“火候要对,器皿要净。”
“家主的身体,不容半点疏忽。”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嬷嬷的脚步,停在了院门口,不敢再上前。
“杵在那做什么?”
福伯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她。
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周家的,你身上什么味儿?”
周嬷嬷吓得一抖,怀里的账簿差点掉在地上。
“福……福伯……”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
“是……是家主,让奴婢……把账簿送来……”
福伯的目光,落在她那只用破布胡乱包裹的右手上。
那块破布,己经被暗紫色的血污,浸透了。
“手怎么了?”福伯的语气,更加不悦。
“离远些,别把血腥气,带到家主面前。”
“是……是……”
周嬷嬷慌乱地应着,抱着账逼,一步步挪了过去。
她想把账簿放在廊下的石桌上,然后立刻逃走。
或许是太过紧张,或许是身体真的虚弱到了极点。
她脚下一软。
“哎哟!”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为了稳住身形,她下意识地伸出了那只受伤的右手,一把按在了石桌上。
而她的手,正好按在福伯刚刚用来检查药材的一小包甘草上。
“放肆!”
福伯厉声喝道。
他快步上前,一把夺过周嬷嬷怀里的账簿,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将她推到一边。
“滚!立刻滚!”
周嬷嬷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狼狈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
福伯厌恶地看了一眼那包被她碰过的甘草,又看了一眼自己刚刚接触过账簿的手。
他感觉,自己的手上,似乎沾染了一种说不出的,又黏又腻的晦气。
“来人!把这包甘草扔了!”
他朝小厮吩咐道。
“还有这桌子,用滚水烫三遍!”
“是,福伯。”
福伯拿起那本账簿,走到一边,用一块干净的帕子,仔细擦拭着封面。
擦着擦着,他忽然感觉指尖一凉。
他低头看去。
那用来包裹账簿的,上好的云州锦缎,不知为何,竟像是放了十年八年一样,脆化了。
他的指尖,轻轻一碰,那块布料,竟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口子。
福伯的动作,停住了。
他盯着那道裂口,眉头紧锁。
这锦缎,是上个月才从库房里取出来的。
怎么会?
他摇了摇头,将这归结为库房看管不力,布料受了潮。
他将账簿放到书架上,转身准备继续检查药膳。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
他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喉咙里一阵发痒。
“咳……”
一声轻咳。
很轻。
轻得,连他自己,都几乎没有察觉。
……
绣楼之上。
萧晴雪将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看到周嬷嬷像个鬼一样,踉踉跄跄地走进来。
她看到福伯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
她看到了那短暂的,致命的接触。
当周嬷嬷逃也似的离开后,她看到福伯,那个永远一丝不苟,永远沉稳如山的福伯,竟在原地,愣了许久。
然后,她看到了。
福伯咳了一下。
那声咳嗽,隔着这么远,她听不见。
但她看得见。
看见他肩膀那细微的耸动。
看见他下意识抬手,掩住口鼻的动作。
那一刻,萧晴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开始了。
那看不见的,无声无息的污染,己经越过了下人房的藩篱。
它像一滴滴进清水的墨汁,开始向着萧家最核心的地方,蔓延。
她想冲下去,想告诉福伯,让他快去检查身体。
可她能说什么?
说你被一个丫鬟碰了一下,就染上了灾厄?
说那个被我们当成废物的萧凡,正在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向整个萧家下毒?
谁会信?
他们只会以为,她疯了。
她看向父亲的书房,大门紧闭。
父亲还在为自己成功“安抚”了那头怪物,而沾沾自喜。
他不知道。
他不是在安抚。
他是在喂食。
用整个萧家的气运,去喂养一个,正在悄然成长的,名为“灾厄”的魔神。
……
二长老萧伯言的院子里。
阿西正眉飞色舞地汇报着。
“二爷,成了!”
“那老虔婆,果然不负所望,把‘病’和‘穷’,都送到了福伯面前!”
“我亲眼看见,福伯碰了她碰过的东西!他还咳嗽了!”
萧伯言靠在太师椅上,闭着眼睛,手里盘着那两颗玉石核桃。
核桃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脆。
“咳嗽?”
他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算计。
“太慢了。”
“只是一声咳嗽,一道裂缝,算得了什么?”
“萧威远那只老狐狸,身边能人不少,说不定很快就能发现端倪。”
阿西脸上的兴奋,冷却下来。
“那……二爷的意思是?”
“火,要烧得旺,得添油。”
萧伯言放下核桃,端起茶杯。
“福伯这个人,最重规矩,最讲忠心。”
“他为萧威远,打理着府中所有的财物,对不对?”
“是,府中内库的钥匙,一半都在他身上。”
“很好。”萧伯言吹了吹茶叶沫子。
“一个染上了‘穷厄’的账房先生,会发生什么事?”
“他会算错账。”
“他会丢钥匙。”
“他会让库房里的珍宝,莫名其妙地蒙尘、损坏。”
“而一个染上了‘病厄’的忠仆,又会做什么?”
“他会撑着病体,去为主子熬药。”
“他会在恍惚之间,弄错药材的份量。”
“他会把自己身上的病气,渡进那碗,给家主续命的汤里。”
阿西听得心惊肉跳,额头上渗出冷汗。
他看着萧伯言,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二爷……您是想……”
“我什么都不想。”萧伯言打断他,呷了一口茶。
“我只是在等。”
“等那颗种子,在更肥沃的土壤里,结出更丰硕的果实。”
“你去,把大房的萧成,给我叫来。”
萧成,大长老的孙子,一个纨绔子弟,平日里最喜欢惹是生非,因为赌博,欠了外面一屁股债。
阿西心领神会。
“二爷高明!”
“福伯管着钱,萧成缺钱。”
“一个要倒霉,一个要找事。”
“这火,想不旺,都难了!”
萧伯言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茶水微苦。
但回甘,却很甜。
……
废院,枯井旁。
萧凡盘膝而坐,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石像。
【厄运熔炉】内,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就在刚才,一股新的“养分”,顺着那看不见的丝线,流淌了进来。
这股养分,比周嬷嬷的怨念,要精纯得多。
也比莲儿和翠儿的恐惧,要厚重得多。
它带着一丝不苟的“秩序”,带着几十年如一日的“忠诚”,带着对权力的“敬畏”。
当这些品质,被【病厄】与【穷厄】所污染,所扭曲时,它们所转化出的灾厄能量,品质也截然不同。
那枚灰色的【病厄晶】,表面开始浮现出一些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纹,裂纹深处,有更深的灰暗在涌动。
那枚土黄的【穷厄晶】,则不再是单纯的土黄色,它的核心,仿佛凝结出了一点,如同铁锈般的暗红色。
那是“规矩”被破坏,“财富”被腐蚀的象征。
这两股能量,交织在一起,不再是简单的1+1。
它们彼此催化,彼此侵蚀,衍生出一种全新的,更具破坏性的力量。
一种,能让秩序崩坏,让忠诚变质的,复合型灾厄。
吴的念头,在萧凡的意识海里,欢快地尖叫。
“好吃的!好吃的!”
“这个老头儿,比那个老太婆,好吃一百倍!”
“他的‘规矩’,正在变成我们的‘混乱’!”
“他的‘忠心’,正在变成我们的‘毒药’!”
“快!让他去碰那个最大的官!让他把毒,喂给最大的官吃!”
萧凡缓缓睁开眼。
那双纯黑的眼瞳里,倒映不出井口的枯天。
只有一片,比黑暗,更深的虚无。
他能“看”到,那张以他为中心的大网。
丝线,又多了一根。
这一根,比之前的任何一根,都更粗壮,更坚韧。
它连接着福伯,深深地,扎进了萧家主院的心脏。
通过福伯,这张网,己经可以触碰到,萧家的权力核心。
萧凡伸出手,五指微张。
他仿佛能握住那些无形的丝线。
他能感觉到,远方,一个忠心耿d耿的仆人,正在为自己的主人,准备着一碗,足以致命的“忠诚”。
他也能感觉到,另一个角落,一团名为“贪婪”的火焰,正在被点燃,即将扑向那个,己经开始漏风的钱袋。
风,己经起了。
他不需要再做什么。
只需要,安静地坐在这里。
等待。
等待这座名为“萧家”的大厦,在自己的重量下,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