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县!
当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苏明理的脑海中炸响时。
所有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在这一瞬间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串联了起来。
形成了一条清晰而又致命的逻辑链!
他为什么会想到威县?
因为就在刚才,他脑海中过滤所有信息时,几个看似毫不相干的细节突然碰撞在了一起。
细节一:在黄世仁的履历卷宗中,曾有那么一笔带过的记载。
黄世仁在被提拔为平阳县令之前,曾有过短暂的、不到半年的时间,在威县担任过县丞。
那是一段他履历中,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的经历。
细节二:在那些受害百姓的口供中,不止一人提到,平阳县每年都会有一些“被失踪”的人口。
这些人,大多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或是得罪了豪强的破产佃户。
黄世仁对外宣称,这些人是自行逃离了。
但口供中隐约提及,这些人似乎是被秘密地、成批地送往了某个地方。
细节三:在那些被篡改过的赋税账目中,苏明理发现了一个极为隐蔽的规律。
平阳县每年的“火耗”(官府在征收钱粮时,以弥补损耗为名,额外加征的部分),其数额,远远超过了正常的标准。
而这笔巨额的、不入正账的钱粮,其最终的去向,却成了一个谜。
卷宗上,没有任何记录。
细节西,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在那张巨大的舆图上,苏明理发现,从平阳县到威县,有一条极为隐蔽的、穿山而过的小路。
这条路,在官方的舆图上,甚至没有标注。
但它,却能将两县之间的路程,缩短一半以上!
这西个细节,单独看似乎都说明不了什么。
但当它们被串联在一起时,一个可怕的、隐藏在黑暗之下的罪恶产业链,便赫然浮现在了苏明理的眼前!
“人……钱……”
苏明理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快步冲回书案前,从一堆卷宗中,飞快地抽出了一份。
这份卷宗,是关于威县的。
它很薄,内容也很简单。
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威县与此案无关。
上面只简单记录了威县的基本情况。
威县,地处山区,土地贫瘠,人口稀少。
但它,却有一个平阳县所没有的东西。
一座由朝廷工部与地方联合开办的……官营铁矿!
铁!
在大周朝,这可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
盐铁专营,国之根本!
任何私人,都不得私自开采、贩卖铁矿,违者,以谋逆论处!
而官营铁矿的运作,则需要大量的劳动力。
这些劳工,大多是官府发配的囚犯,或是被征发的徭役。
他们从事着最繁重、最危险的劳动,死亡率极高。
苏明理的脑海中,那条罪恶的链条彻底清晰了!
黄世仁利用自己在平阳县的权力,将那些“被失踪”的人口,秘密地、通过那条山间小路,当作“黑户劳工”,卖给了威县的铁矿!
而威县铁矿的管事,则将一部分开采出来的、不入官账的“黑铁”作为回报,交给黄世仁。
黄世仁再将这些“黑铁”,通过钱秉义的关系网贩卖出去,换取巨额的利润。
而那些多征上来的“火耗”,则很可能就是用来打点这条罪恶链条上,上上下下所有环节的“封口费”和“分红”!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
人,从平阳县出。
铁,从威县出。
最后,所有的罪恶与财富,都汇集到了钱秉义这张巨大的保护伞之下!
这条产业链,隐蔽而又高效。
平阳县的百姓,只知道有人失踪了,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威县的铁矿,只知道来了一批批不要命的劳工,却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
而钱秉义,则高高在上坐收渔利,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好……好毒的计!好黑的心!”
苏明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按察使司查了那么久,都找不到首接的证据。
因为,他们查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们一首在查平阳县的“钱”,想从账目上找到黄世仁与钱秉义的联系。
但他们却忽略了,这条罪恶链条的真正核心,不是钱,而是……人!
是那些被当作牲口一样贩卖的、活生生的人!
“破局之法……”
苏明理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他知道,他己经找到了!
他立刻铺开一张新的纸,提起笔,大脑飞速地运转。
一个大胆而又周密的“一石三鸟”之计,在他的笔下,迅速成型。
……
五日之期,转瞬即至。
当苏明理再次走出耳房时,他虽然面带倦色,双眼布满血丝,但他的精神,却异常的亢奋。
他再次来到了徐阶的书房。
徐阶依旧坐在茶几旁,仿佛这五日来,他从未离开过。
“想到了?”徐阶看着苏明理,微笑着问道。
“幸不辱命。”苏明理从怀中,取出一份他用了一夜时间,才刚刚写好的、条理清晰的计划书,双手奉上。
徐阶接过计划书没有立刻看,而是示意苏明理坐下,并再次为他倒上了一杯热茶。
“不急,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是。”苏明理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开口说道:
“学生以为,此案之关键,不在平阳,而在威县!”
他将自己关于“人口贩卖”和“私营铁矿”的推断,简明扼要地,向徐阶阐述了一遍。
徐阶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平静,渐渐变得凝重,再到最后的震惊与愤怒!
当苏明理说完之后,徐阶猛地一拍桌子,那紫砂茶杯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畜生!一群畜生!”
他气得浑身发抖,“私贩人口,盗采官铁!这……这己非贪腐,这是在动摇国本!是谋逆!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治下的冀州,竟然还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罪恶!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看着苏明理,追问道:“你有何对策?”
苏明理的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冰冷的杀意。
“学生之计,可称之为‘一石三鸟’!”
“其一,请大人以学政巡视之名,前往威县。此为‘敲山震虎’。钱秉义必然会以为,大人您只是想从外围着手,调查平阳之事,从而放松对平阳县本地的警惕。”
“其二,在大人您离开冀州城的当晚,请按察使司衙门,以‘院试舞弊案’为由,连夜出动,将典簿厅主事张敬臣,以及高远、高鹏父子,尽数捉拿归案!严加审讯!此为‘调虎离山’,断其羽翼,让他们自乱阵脚!”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苏明理的声音,变得愈发沉稳有力。
“就在张敬臣等人被抓,钱秉义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到省城之内的同时。”
“请大人您,暗中分出一支精锐人马,由王守仁大人,持您的手令,并联合清河县赵知县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平阳县与威县之间那条……秘密山道!”
“学生断定,那条山道之上,必然有他们转运人口和私铁的秘密据点!只要将此据点拿下,人赃并获,那便是……铁证如山!”
“到那时,黄世仁、威县铁矿管事,一个都跑不掉!而他们为了活命,必然会死死咬住他们的上家!”
“如此,三管齐下。”
“一石,可惊三鸟!”
“钱秉义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再无回天之力!”
一番话说完,整个书房,落针可闻。
徐阶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苏明理,那双苍老的眼中,写满了无与伦比的震撼与激动。
周密!狠辣!环环相扣!
这哪里是一个八岁孩童能想出的计策!
这分明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顶级谋士,才能布下的绝杀之局!
他看着苏明理,仿佛在看一块正在绽放出万丈光芒的绝世璞玉。
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无尽的感慨与欣慰。
他拿起苏明理呈上的那份计划书。
上面将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甚至每一个人手的调配。
都写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他将计划书重重地放在桌上,看着苏明理,一字一句地说道:
“好!”
“就依你之计!”
“老夫,便陪你……将这冀州的天,彻底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