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裂帛·甘苦同衾】**
五更的鼓点,如同垂死老者的喘息,沉闷而遥远地敲打在长安城的上空,宣告着漫漫长夜即将走到尽头,却也预示着黎明前最为浓重的黑暗。陆燃的指尖残留着青铜钥匙的冰冷和那诡异银蓝“血渍”的滑腻触感,那妖异的樱花吞噬音符的景象更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像一缕游魂,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梨园深处最为阴森的地窖入口。
沉重的铁门推开时,一股混合着陈年冰霜、尘土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的寒风猛地倒灌出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地窖深处,幽蓝的寒光浮动,那是巨大的、终年不化的冰砖散发出的冷气。冰层深处,封存着一些早己被遗忘的舞谱卷轴,如同被时光冻结的琥珀。
陆燃的目光被角落一块半人高的坚冰牢牢锁住。冰体晶莹剔透,中心清晰地封存着一卷古老的羊皮卷轴。他费力地拂去冰面凝结的白霜,凑近细看——那赫然是一幅描绘踏歌场景的古画,画中舞姬身姿曼妙,赤足轻盈点地。然而,就在他目光触及的刹那,那羊皮卷上早己褪色的朱砂线条,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缓缓地、诡异地渗出暗红色的粘稠液体!那“血”蜿蜒流淌,最终汇聚在舞姬赤裸的足踝上,清晰地勾勒出她所佩戴的踝铃形状。
陆燃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串随琵琶而鸣的金铃,正安静地贴着他的皮肤,在冰窖的幽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泽。
一模一样的样式!连铃身上细微的缠枝花纹都分毫不差!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比这冰窖的低温更甚千倍。这绝非巧合!他几乎是本能地抽出藏在袖中的那枚银质调弦匙,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敲向封冻舞谱的坚硬冰面!
“铛——!”
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地窖中回荡,带着金属的颤音。冰面纹丝不动,只在敲击点留下一个微不可查的白痕。然而,就在声音落下的瞬间,冰层内部靠近卷轴的位置,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机括声!
一个小小的暗格,竟如同被无形的钥匙开启,猛地从冰层内部弹了出来!一块鸽卵大小、通体翠绿欲滴、水头极好的翡翠耳坠,静静躺在暗格之中,在冰蓝幽光的映衬下,流转着神秘而妖异的光泽。
陆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翡翠——
异变陡生!
那翡翠耳坠镶嵌的翡翠面,竟在幽光中猛地“睁”开了!那不是宝石的闪光,而是……一双瞳孔!一双冰冷、无机质、充满怨毒与窥探意味的瞳孔!
陆燃骇然倒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那双诡异的瞳孔深处,光影急速流转变幻,如同水面倒映的景象。画面渐渐清晰——是丹房!熟悉的药炉、铜鼎、弥漫着奇异药香的雾气……画面中心,林深背对着“视线”,正立于一张长案前。他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而近乎虔诚,修长的手指正用一柄小巧的玉杵,在一个玛瑙钵中细细研磨着什么。钵中盛放的,是一捧鲜艳到刺目的朱红粉末,红得如同刚刚凝固的鲜血,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妖艳的蛊惑光泽。
那抹朱红……那抹朱红!
陆燃的血液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那钵中的颜色,那诡异的、带着毒性的妖艳红色,与他记忆深处某个画面瞬间重叠——正是昨夜那名被银针刺颈的胡姬,临死前唇上涂抹的那一抹致命胭脂!一模一样!
“噗通……噗通……” 心脏在死寂的冰窖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膛。
“看来陆司乐对这冰窖里的‘古物’,情有独钟?” 林深那如同鬼魅般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毫无征兆地自身后响起,近在咫尺!
陆燃猛地转身,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口!林深不知何时己站在地窖门口,斜倚着冰冷的石壁,手里随意地托着一只精致的鎏金酒樽。樽中琥珀色的液体轻轻晃荡,映着冰窖幽蓝的冷光,也映出了陆燃此刻苍白如纸、惊魂未定的脸,以及林深自己那深不可测、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两人的影子被摇曳的烛光拉长,在冰壁上诡异地交叠、缠绕。
“刚从陛下赏赐的贡品里得来一点荔枝蜜,甜得紧。”林深缓步走近,步履无声,绯色的袍角拂过地面散落的冰屑。他停在陆燃面前,鎏金酒樽递到陆燃唇边,琥珀色的酒液散发出清冽又馥郁的果香,几乎能麻痹人的神经。“奔波一夜,陆司乐想必渴了?尝尝?”
那酒樽的边缘,冰凉地触碰着陆燃的下唇。陆燃的视线却越过酒樽,死死盯在林深的眼睛上。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询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不容拒绝的掌控。地窖的寒气,林深身上清冷的龙涎香,还有那翡翠瞳孔中映出的丹房景象……无数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最终化为一个清晰的认知:这杯酒,是试探,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他无法逃避的劫。
他缓缓抬手,没有去接酒樽,而是首接覆上了林深握着酒樽的手背。林深的手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任由陆燃冰凉的手指覆盖其上。陆燃就着林深的手,微微仰头,将那冰冷的琥珀色酒液,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刺痛。然而,在那浓烈的酒香和荔枝的甜腻之下,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苦涩冰寒,骤然在舌尖炸开!那味道……那味道如同在数九寒天里,吞下了一口往生井底凝结了千年的玄冰,极致的苦寒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呃……” 陆燃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鸩毒混合着那诡异的冰寒之力在体内肆虐,带来撕裂般的痛苦和麻痹般的冰冷。意识如同风中的烛火,迅速变得模糊、飘摇。
朦胧的醉眼中,他看到林深的脸在眼前放大,模糊又清晰。那双总是藏着无尽秘密的眼眸里,此刻似乎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是痛惜?是决绝?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东西?林深抬手,轻轻抽走了陆燃发髻间那支摇摇欲坠的珍珠步摇。
青丝如瀑,瞬间散落下来,拂过陆燃的颈侧和肩头。
下一刻,陆燃感到锁骨处传来一点冰凉的触感。是那支步摇的尖端!林深竟用它蘸取了方才泼洒在陆燃衣襟上的、混合着鸩毒的琥珀酒液,然后,以一种近乎描摹的、极其缓慢的速度,在他微微起伏的锁骨凹陷处,轻轻勾勒起来。
冰凉的尖锐感混合着酒液的灼烧感,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剧毒冰寒,共同作用于敏感的肌肤,带来一阵阵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流般的触感。陆燃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却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感受着那尖锐的步摇尖端,如同情人的画笔,在他最脆弱的地方,描绘出一朵……淡粉色的樱花轮廓?酒液与肌肤的温度交融,那粉痕渐渐晕染开来,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妖艳。
“林……深……” 陆燃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鸩毒侵蚀后的嘶哑。
林深的手顿住了。他看着陆燃痛苦又迷离的眼神,看着那朵绽放在他锁骨上的、带着毒液的樱痕,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猛地俯下身,灼热的呼吸喷在陆燃的颈侧,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狠狠吻住了那朵刚刚绘就的樱痕!滚烫的唇舌覆盖上冰冷毒辣的印记,仿佛要将那致命的毒与刻骨的寒,连同这无边的绝望,一同吞噬殆尽。
陆燃浑身剧震,最后一丝力气也在这惊涛骇浪般的吻中彻底抽离。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他只感觉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裹挟着,重重地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身下似乎是柔软的波斯长毯。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己是千年。
一线惨淡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了地窖那狭小的通风口,吝啬地洒落进来,照亮了一地狼藉。华美绝伦的霓裳羽衣碎片如同被撕碎的蝶翼,凌乱地散落在深色的波斯地毯上,与同样破碎的鎏金酒器残骸混在一处,折射着冰冷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血腥气、还有那挥之不散的曼陀罗与胭脂的诡异甜香。
而在地毯中央,在散落的华服与碎瓷之间,陆燃与林深无声地纠缠着。陆燃腕间那串金铃的红绳不知何时松脱,细细长长的,如同月老手中断裂的红线,一圈又一圈,紧密地缠绕在两人赤裸的脚踝之上。金铃垂落,紧贴着彼此的皮肤,随着两人微弱而紊乱的呼吸,发出极其微弱、却连绵不绝的细碎声响,叮铃……叮铃……如同来自幽冥的叹息,又似某种无法挣脱的宿命回响。